黑暗。
浓稠、粘滞、如同深淤烂泥般沉重的黑暗。
陈建国感觉自己正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不断下沉。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着他，带着泥沙的腥咸和铁锈的苦涩，不断涌入他的口鼻。巨大的水压挤压着胸腔，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耳边是沉闷的、永无止境的轰鸣，像是巨浪在头顶翻滚，又像是万吨钢铁在扭曲断裂。
电流。
那狂暴的、如同亿万根烧红钢针瞬间刺穿每一寸血肉、烧灼每一条神经的剧痛，似乎还残留在身体深处。手臂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幻觉中剧烈地抽搐、灼烧，仿佛被再次投入了炼钢的熔炉。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痉挛。
下沉…下沉…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冰冷与剧痛的夹缝中艰难地维持着一丝微弱的火苗。他仿佛又看到了长江的浊浪，翻滚着吞噬了图纸筒；看到了招商局惨白的灯光下，赵家明冰冷的镜片；看到了郑处长在惊雷中扭曲的脸；看到了孙大炮赤膊咆哮、铜铃大眼中燃烧的火焰；更看到了…那根暗青色的、虬结焊缝如同盘踞钢龙的油管，在幽蓝电弧的照耀下，指向裂缝深处汹涌的黑暗…
管子…焊上了吗？
堤…保住了吗？
兄弟们…
一个冰冷而巨大的浪头，带着万吨泥沙的窒息感，猛地砸向他残存的意识！
黑暗彻底吞没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光亮，如同最细的钢针，顽强地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冰冷…不再是刺骨的海水，而是某种更恒定、更洁净的凉意，覆盖在额头上。
疼痛…依旧无处不在，深入骨髓，但不再狂暴肆虐，而是化为一种沉重的、如同被万吨水压机反复碾压过的钝痛，弥漫在西肢百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喉咙里火烧火燎的铁锈味。
耳边…那永无止境的轰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遥远而模糊的、如同隔着重水的嘈杂。有人在低语，有金属器皿轻微碰撞的声响，还有一种…规律的、如同钟摆般的“滴…滴…”声。
陈建国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晃动，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汽。过了好几秒，眼前的景象才如同对焦般，艰难地凝聚起来。
惨白。
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墙壁。惨白的灯光。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和药味。
自己…正躺在一张狭窄、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同样惨白的、浆洗得发硬的薄被。
是…医院？
一个极其简陋的、如同战时救护所般的帐篷医院。帆布的顶棚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雨水敲打帆布的声音密集而冰冷。几盏悬挂的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在惨白的墙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阴影。
手臂上…缠满了厚厚的、渗着淡黄色药渍的纱布。剧痛就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传来，深入骨髓。他微微动了动手指，一股钻心的锐痛瞬间刺穿神经！纱布下，那道狰狞的旧疤所在的位置，此刻仿佛被烙铁重新烫过，灼热、、伴随着神经被烧毁后的麻木和无法控制的细微抽搐。
他缓缓转动眼球，布满血丝的目光艰难地扫过周围。
帐篷里挤满了简易的行军床。大部分床上都躺着人。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还有护士低声的安抚，混杂在风雨敲打帆布的背景音里。有的头上缠着渗血的绷带，有的手臂打着简陋的夹板，有的胸口裹着厚厚的纱布…都是熟悉的面孔，是泥潭里、海堤上搏命的工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伤痛。
视线最终落在自己床边。
一个如同铁塔般的身影，佝偻着背，蜷缩在一张小小的木凳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
是孙大炮。
他赤膊的上身胡乱套着一件沾满泥污、辨不出颜色的工装，虬结的肌肉上布满了新鲜的擦伤、淤青和一片片被烫伤的焦痕。古铜色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失去了光泽，透着一种灰败的疲惫。那头如同钢针般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沾着泥点和干涸的血迹。他就那样蜷缩着，巨大的身躯在小小的木凳上显得异常局促，一动不动，只有随着粗重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宽阔脊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
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孙大炮那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后背。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意识火苗剧烈地跳动着。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和玻璃碴，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管…子…”一个破碎、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极其微弱地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挤了出来。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帐篷里的嘈杂和风雨声吞没。
但那个蜷缩的身影，却猛地一震！
如同沉睡的巨兽被瞬间惊醒！
孙大炮猛地抬起头！
铜铃大的眼睛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几乎要瞪裂眼眶！黝黑的脸膛上沾满了泥污、油渍和一道道被泪水冲刷过的灰白痕迹。当他布满血丝、混杂着巨大疲惫和一种更深沉东西的目光，重生1980工业大亨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重生1980工业大亨最新章节随便看！撞上陈建国那双同样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微弱火焰的眼睛时，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了！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孙大炮脸上所有的麻木和疲惫！震惊、狂喜、巨大的悲痛、还有一种如同找到失散亲人般的、近乎崩溃的激动，在他那张粗犷的脸上扭曲、爆发！
“老陈——！！”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带着巨大悲怆和失而复得狂喜的嘶吼，猛地从孙大炮喉咙里滚出！震得整个帐篷都仿佛晃了一下！他巨大的身躯猛地从木凳上弹起，带倒了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一步扑到床前，布满老茧、沾满泥污和烫伤水泡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颤抖，猛地抓住陈建国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瘦弱的臂骨捏碎！
“醒了！老陈！你他娘的醒了！！”孙大炮的声音嘶哑变形，巨大的泪珠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滚滚而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把老骨头！阎王爷他收不走！！”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建国惨白如纸、嘴角带着干涸血沫的脸，巨大的悲痛和激动让他语无伦次：“管子…管子焊上了！堤…堤保住了！台风…台风过去了！狗日的‘艾拉’！没啃动咱们的骨头！”
他猛地指向帐篷外风雨依旧肆虐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骄傲和无法言喻的沉重：
“那几根铁管子！咱们焊上去的铁骨头！顶住了！裂缝…堵住了！海堤…没垮！整个工业区核心…保住了！！”
他铜铃大的眼睛再次被泪水模糊，声音哽咽：
“可是…老张…老张他…”
巨大的悲痛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再说下去。他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攥着陈建国的手臂，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依靠，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巨大的身躯因为压抑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着。
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听到“堤保住了”几个字时，瞳孔深处那点微弱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注入了新的燃料。但当孙大炮提到“老张”，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火焰剧烈地闪烁着，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淬火般的冰冷死寂。手臂上那道被纱布包裹的狰狞疤痕，在巨大的情绪波动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如同被电流再次噬咬的剧痛。
他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极其艰难地、极其轻微地，反手用那只布满老茧、同样缠着纱布、冰冷而颤抖的手，极其用力地、如同嵌入骨血般，攥住了孙大炮那只布满烫伤水泡和泥污的、巨大而滚烫的手掌。
冰冷的手，滚烫的手。
伤痕累累的手。
在惨白的灯光下，在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简陋帐篷里，在风雨飘摇的蛇口赤湾，如同两块被命运反复锻打、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屈服的钢铁，死死地焊在了一起。
无声的力量。
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
就在这时。
帐篷门口厚重的防雨帘被猛地掀开！
一股冰冷的、裹挟着浓重海腥味和硝烟气息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汽灯剧烈摇晃！
一个穿着同样沾满泥污军便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工业区总指挥老马。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巨大的焦虑，鬓角的白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焦急地扫视着帐篷内，当看到陈建国睁开的眼睛和孙大炮紧握着他的手时，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激动！
“老陈！你醒了！太好了！”老马的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庆幸，几步冲到床前。但他脸上的激动很快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凝重取代。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孙大炮，又扫过帐篷内其他惊愕看过来的伤员，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台风眼过去了！但风暴潮…风暴潮的最高峰…马上就要到了！气象预警…海堤刚刚经历冲击，结构极其脆弱！招商局那边…赵家明经理…还有奉天来的郑处长…他们要求…要求立刻组织所有还能动的人！不惜一切代价！上堤！加固！死守最后一道防线！否则…整个蛇口…都会被海水倒灌！彻底淹没！”
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按在孙大炮剧烈起伏的肩膀上，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巨大的压力：
“大炮！工地…需要你们的铁管子！需要你们焊上去的骨头！指挥部…指挥部命令！所有技术骨干！所有还能站起来的焊工！立刻！马上！跟我上堤！！”
命令如同冰冷的钢鞭，狠狠抽打在劫后余生的短暂喘息之上！刚刚被堤坝保住的消息点燃的一丝庆幸，瞬间被更大的灭顶之灾的阴影碾碎！
帐篷内死寂。
只有风雨敲打帆布的噼啪声，伤员压抑的呻吟，还有孙大炮那如同风箱般粗重的喘息。
孙大炮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马，又缓缓低下头，看向病床上陈建国那双深不见底、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淬火后的冰冷死寂，和一种无声的托付。
他布满老茧、沾着陈建国冰冷血迹和泥污的大手，更加用力地、如同要将两人焊为一体般，死死攥紧了陈建国那只冰冷颤抖的手。然后，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老马那张写满焦虑和决绝的脸上！
他布满泥污和血渍的脸膛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滚动着如同闷雷般的低吼。最终，那低吼化为一声斩断钢铁般的、带着血腥气的咆哮，如同最后的冲锋号，狠狠砸向帐篷外那片被风暴和巨浪主宰的黑暗：
“三车间的！带把的！没死的！跟老子——”
“上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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