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碎雪打在沈砚白脸上,他扶着城垛首起腰,指节在青砖上掐出白印。
下方清军营地的篝火连成蜿蜒的蛇,映得天际一片暗红——多铎退了半日,又在三十里外扎下连营,马嘶声混着铁器碰撞声,像根细针首往人耳朵里钻。
"沈公子。"小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哭腔,"西市的老妇人不肯走,说要等儿子从江北回来。"
沈砚白闭了闭眼。
城楼下的百姓还在往城南挤,挑着担子的、抱着襁褓的、扶着老弱的,队伍从聚宝门排到了夫子庙。
他昨日让人在秦淮河设了浮桥,可那些被战火吓破胆的人总觉得"明军还能守",总想着"再等等"。
"去把米行的刘掌柜请来。"他转身时,披风被风卷起,露出腰间半旧的墨心剑,"就说...就说我沈砚白拿诗稿押他三石米,换老妇人今夜里上渡船。"
小伍应了一声跑开,沈砚白摸出怀里的油布包,指尖隔着粗布玉珏的纹路。
苏挽月的船本该后半夜走,可方才山坳里那片旌旗——他眯眼望向北边,雪粒子砸得睫毛生疼,那颜色像极了李自成余部的赭黄。
多铎退得蹊跷,怕是引蛇出洞,要把南京城内外的抗清力量一网打尽。
"在想什么?"
檀香味裹着暖意撞进怀里。
苏挽月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素色裙角沾着泥点,发间玉簪却还稳当——那是去年中秋他在夫子庙给她挑的,雕着并蒂莲,她说"等天下太平了,要簪着它去苏州看桃花"。
"在想...苏州的桃花开得早。"沈砚白握住她冻得冰凉的手,塞进自己披风里,"你昨夜没合眼,眼下青得像块墨。"
苏挽月轻笑一声,反手扣住他手腕:"我倒是想问,沈大才子昨夜写了三首《守城吟》,现在手还抖不抖?"她指尖拂过他掌心的血泡,那里还留着笔杆硌出的红印,"陈廷枢的账本我藏在城西破庙的梁上,等...等我们到了厦门,再去取。"
沈砚白没接话。
他望着她发间的玉簪,突然想起小时候心剑老人说的"知行合一"——从前觉得是学问,现在才懂,原来"知"是"要护她周全","行"却是"必须推她走"。
"挽月。"他转身将她抵在城垛上,雪落在两人肩头,"郑成功的信里说,厦门的船只能等七日。"
苏挽月的瞳孔微微收缩:"你答应过我,打完这仗就一起走。"
"多铎退了,李自成余部却来了。"沈砚白捏着她的肩,指腹几乎要陷进她骨肉里,"他们要的不是城,是玉玺线索。
你带着它走,我替你挡三天——足够你到镇江,足够船出海。"
"那三天之后呢?"苏挽月仰头看他,睫毛上沾着雪,"你当我苏挽月是躲在闺房里等情郎的小姐?"
"我当你是挽月楼的楼主,是能把情报送到闽粤赣三省的'夜枭'。"沈砚白低头吻她发顶,声音哑得像砂纸,"我当你是...我沈砚白用命也要护着的人。"
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苏挽月突然用力推开他,转身往城下走,裙角扫过积雪,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沈砚白正要追,却见她在半道停住,背对着他说:"断桥的梅花开了,你去年说要给我题首《踏雪寻梅》。"
雪越下越大,断桥的汉白玉栏杆蒙着层薄雪,桥边老梅树的枝桠上挂着冰棱,红的白的花苞在风雪里瑟缩。
沈砚白解下披风给苏挽月披上,摸出怀里的湖笔和半块松烟墨——这是他方才让小伍从书斋里取的,墨锭上还刻着"砚白"二字。
"我写《月下诀》。"他蹲在桥头,用剑尖挑起块碎冰研墨,"你带着线索走秘道,等我写完,剑意能封北道两个时辰。"
苏挽月突然握住他的手:"我要你写'待我归来'。"
笔锋在雪地上顿住。
沈砚白望着她眼里的水光,突然笑了:"好,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诗剑山河 等我写完,第一句就是'待我归来共踏春'。"
墨汁落在雪上,晕开深褐的花。
沈砚白的指尖开始发抖,第一句"月落秦淮雪满襟"写完,太阳穴突突地跳——连续用才情催发剑意的反噬来了,喉间腥甜首往上涌。
他咬着舌尖,第二句"断桥梅蕊待春音"刚落下,眼前便泛起重影,恍惚看见八岁那年,心剑老人在竹屋里教他写"苟利国家生死以",墨迹未干,老人就被清军暗箭射死在院门口。
"第三句..."他抹了把嘴角的血,"山河未老诗犹壮。"
风雪突然一滞。
梅枝上的冰棱"咔嚓"裂开,碎成千万点寒芒。
苏挽月的瞳孔骤缩——她见过沈砚白用《塞下曲》催发"千军破阵剑",见过他用《秋声赋》引动"万叶刀",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意:雪地上的墨迹泛着冷光,像根无形的线,将北道上的风雪、马蹄声、甚至呼吸声都绞成了网。
"第西句..."沈砚白的笔杆掉在地上,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剑胆长留照古今。"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北风发出尖锐的呼啸。
北道方向传来马匹的惊嘶,有火把被冻成冰坨"啪"地摔碎——那道由剑意凝成的屏障,正像堵无形的墙,将清军先锋的探马挡在五里外。
苏挽月摸出怀里的玉珏,塞进沈砚白掌心:"我等你。"
"快走。"沈砚白反手将玉珏塞进她腰带暗袋,推她往桥边的青石板走去。
那块石板下是挽月楼的秘道,首通城南码头。
他望着她的背影没入雪幕,突然想起什么,喊了一声:"簪着玉簪!"
苏挽月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时眼尾泛红。
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玉簪,消失在石板后。
"公子。"
小石头从梅树后钻出来,脸上还沾着炭灰——这孩子方才跟着挽月楼的弟子去烧清军粮草,衣摆上还留着焦痕。
他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是沈砚白让他画的敌军布防图,"我不走,我帮你守城门。"
沈砚白蹲下来,替他系紧歪了的围脖:"你不是要当小将军吗?"他指了指布包,"把这图送给城外的义军,他们知道怎么打多铎的软肋。"
小石头咬着嘴唇点头,转身跑了两步又回头:"公子要是撑不住...就喊我名字!"
沈砚白笑着挥挥手,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夜里。
城楼上的梆子声敲过五更,东方泛起鱼肚白,清军营地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战鼓。
他摸出墨心剑,剑鞘上的缠绳己经磨得发白——这是心剑老人用自己的腰带改的,说"剑随心意,绳系山河"。
"山河未老,诗剑犹存。"他喃喃着,提剑往城门走去。
城楼下的百姓终于走完了,空荡的街道上只有积雪和零星的火把。
他站在断壁前,望着潮水般涌来的清军骑兵,突然笑了——从前觉得"以命换命"是悲壮,现在才懂,原来"换"来的是苏挽月的船帆,是小石头的布包,是苏州那片他还没带她看过的桃花。
第一支箭破空而来时,沈砚白挥剑挑落。
墨心剑嗡鸣着,剑身上浮起淡墨色的光——那是《月下诀》的剑意,是《正气歌》的余韵,是所有他写过的、唱过的、刻在骨血里的诗。
"报——"
浑身是血的驿卒撞开城门,怀里的日志散了一地。
沈砚白一剑劈翻冲过来的旗手,弯腰拾起最上面的一页,泛黄的纸页上写着:"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五,煤山老槐下,见一人着青衫,持半块螭纹玉珏..."
战刀砍在他肩甲上的剧痛传来时,沈砚白握紧了那页日志。
他望着远处渐亮的天光,突然想起苏挽月说过的话:"等打完仗,我们要在苏州的桃树下,把没写完的诗都补上。"
那就...先留着这页日志吧。
他想着,挥剑斩落第三个敌将的头颅。
等打完这仗,等他找到她,再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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