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卷走尾音时,苏挽月正踩着露水打湿的青石板往破庙赶。
她怀里的焦尾琴还带着昨夜篝火的余温,可心口那团闷火却烧得更烈了——方才路过茶棚,三个挑盐的汉子压低声音说:"南京城破了,多铎的旗子都插上聚宝门了。"
最后一个"了"字像块烧红的铁,"当啷"砸进她耳里。
苏挽月的脚步猛地顿住,茶棚里飘来的米香突然变得刺喉,她扶住路边的老槐树,指甲深深掐进树皮。
"沈公子..."她对着树缝里漏下的光斑轻声唤,眼前又浮起昨夜商队的话:"战鼓响了整夜,城墙上的火把跟星星落下来似的。"他走的时候说要带她看苏州的桃花,说等打完仗要在秦淮河畔补一场她嫌俗的花灯会。
可现在,南京城的血云怕是要把那些承诺都烧没了。
"呕——"她突然弯下腰,胃里翻涌的酸水混着未干的眼泪砸在青石板上。
焦尾琴的弦不知何时绷断了一根,细若游丝的颤音裹着风钻进她耳朵,像极了沈砚白教她调琴时的低笑:"月娘莫急,断弦是吉兆,说明这琴替你挡了灾。"
灾?
苏挽月抹了把脸,从怀里摸出半卷泛黄的《月下诀》。
这是沈砚白在扬州城破前夜塞给她的,说"若我有事,便念这上面的句子"。
她展开残卷,墨迹未干的小楷在晨雾里晕开:"寒梅破雪,冰心不折。"
山风突然灌进领口,苏挽月打了个寒颤。
她闭起眼,指尖顺着残卷上的纹路,喉间溢出低吟:"月照千峰雪,心藏万里冰......"话音未落,一股清冽的气从丹田升起,顺着经脉首冲后颈。
她猛地睁眼,眼前的山林突然变得清晰——每片树叶的脉络,每粒晨露的反光,都像被蘸了冰魄的笔重新勾过。
"彻骨冰心剑意......"她喃喃,掌心的焦尾琴突然泛起冷光。
原来沈砚白说的"更深一层",是要她在绝望里淬出剑心。
"姑娘小心!"
一声尖喝刺破晨雾。
苏挽月旋身,看见三道黑影从树顶扑下,腰间的短刀泛着幽蓝——是夜枭盟的淬毒刃。
她反手抽出焦尾琴的琴鞘,却见一道红影从斜刺里窜出,正是本该在三十里外等消息的冷香娘子。
"快走!"冷香娘子的金步摇撞在树干上,碎了半支珠串,"我在林子里撒了幻蝶粉,他们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东西南北!"她扬手撒出一把靛青粉末,雾气里立刻腾起七彩光斑,像极了秦淮河上元夜的流萤。
"你不是该......"
"该跑?"冷香娘子反手甩出三枚透骨钉,钉尖擦着黑衣人甲的耳际钉进树里,"昨夜你替我挡那碗鹤顶红时,也没问过该不该。"她突然呛咳起来,袖口渗出暗红的血——方才替苏挽月挡刀时,刀刃划开了她的琵琶骨。
苏挽月的手指攥紧琴鞘。
她看见冷香娘子鬓角的碎发沾着血,却还在笑:"去破庙的路我做了记号,沿着松针铺的小道走......"话音未落,黑衣人乙的短刀己擦着她左肩划过,在她绣着并蒂莲的裙上撕开道口子。
"走!"冷香娘子突然推了她一把,自己却迎向那三道黑影。
苏挽月踉跄着后退,听见冷香娘子的声音混着幻蝶粉的香气飘来:"记着,等打完仗......"
等打完仗怎样?
苏挽月不敢回头。
她踩着松针铺的小道狂奔,身后传来刀剑相撞的脆响,还有冷香娘子最后一声低唤:"护好那东西......"
等她冲进破庙时,晨雾己经散了。
供桌上的蜡烛还燃着半截,照见冷香娘子说的"快马"——三匹油光水滑的乌骓,鞍上还搭着包袱,里面有干饼、金疮药,还有半瓶女儿红。
苏挽月解开包袱,最底下压着张字条,是冷香娘子的簪花小楷:"那三个杀手是夜枭盟的死士,我在他们靴底抹了追踪粉。
若见着白蝶,往反方向跑。"字迹在末尾晕开,像滴未落的泪。
她攥紧字条,转身去摸怀里的玉玺线索。
指尖触到那卷羊皮时,突然有什么硌了她的掌心——是夹在线索里的半张地图,边角还留着沈砚白特有的墨痕。
她展开一看,差点喘不过气:地图上用朱砂标着"厦门·郑",旁边写着"延平王驻军处,可托孤"。
"原来如此......"苏挽月的手指抚过"郑"字,突然明白沈砚白为何总在深夜翻《闽海图经》。
他早就在为最坏的情况打算了——若南京失守,便将玉玺线索交给郑成功,让抗清火种在海上延续。
她取出随身的狼毫,将《月下诀》残卷工工整整誊抄在素绢上,末了添了句:"沈郎所托,月必践之。"墨迹未干,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她提起琴鞘正要迎敌,却见为首的老丈翻身下马,腰间别着半块沈砚白送的"复社"玉牌:"苏姑娘,我等是应天府的百姓,听闻您要南下,特来护送。"
"还有我们!"庙后转出七个素衣女子,为首的捧着挽月楼的银鎏金琵琶,"妈妈说,当年沈公子替我们赎身时说'这世道,总得有人护着清白',今日该我们护着姑娘。"
苏挽月望着这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突然想起沈砚白常说的话:"抗清不是一个人的事,是天下人的事。"此刻晨光透过破庙的瓦缝洒在他们身上,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着同样的火——那是她在沈砚白看《正气歌》时见过的光。
"有劳各位。"她深吸一口气,将誊抄的《月下诀》收进心口,"我们这一路,要替南京城里的人活着,替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活着。"
队伍出发时己近正午。
苏挽月骑在乌骓上,看着前后簇拥的百姓、挽月楼弟子,还有几个背着剑的江湖客——他们有的是沈砚白在诗会上结交的朋友,有的是被他救过家人的猎户。
山风卷着松涛声传来,她听见有人低声念起沈砚白的诗:"山河破碎风飘絮,留取丹心照汗青......"
三日后,他们到了海边。
风雨欲来的傍晚,苏挽月站在悬崖上,望着翻涌的海浪。
远处的海平面被乌云压得很低,像块浸了墨的绸子。
她摸出那半块螭纹玉簪,对着海风轻声说:"沈郎,我要去厦门了。
你说过郑延平王是'海上长城',我信你说的,就像信你说过会带我看桃花。"
"姑娘!"身后传来船夫的喊,"去厦门的船到了!"
她转身,看见一艘挂着白帆的船破开浪头驶来,船首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却始终亮着。
百姓们帮她搬行李,挽月楼的姑娘们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老丈拍了拍她的肩:"到了那边,替我们跟沈公子说......"
他没说完,可苏挽月懂。
她提起焦尾琴,最后望了眼大陆方向——那里的天空,隐隐有火光映红云层。
船离岸时,雨落了下来。
苏挽月站在甲板上,任雨水打湿衣襟。
她打开那卷玉玺线索,潮湿的羊皮上,沈砚白的字迹依然清晰:"传国玉玺藏于明孝陵地宫,钥匙在......"
海浪拍打着船舷,她将线索小心收进檀木匣,转身看向逐渐模糊的海岸线。
那里有她的过去,有她的爱,有她的责任。
而前方,是新的战场。
此刻,千里之外的南京城西门,最后一面明军的旗帜正在火光中飘落。
断墙上,浑身是血的小叫花子抱着半卷诗稿,望着燃烧的城郭哭哑了嗓子:"公子说打完仗带苏姑娘看桃花......公子说......"
他的哭喊被炮火吞没,只余下半卷诗稿被风卷上天空。
泛黄的纸页上,刚劲的墨迹在火光里忽明忽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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