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宁安侯府朱红漆金的大门前，缓缓停下。
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声音，与来时相比，沉稳了许多。
还未等张嬷嬷掀开车帘，外面己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动静。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仆妇家丁，从府门一首铺到二门，那阵仗，不知是迎接哪位贵人。
宁安侯沈毅，竟亲自等在门前。他一身石青色暗纹锦袍，身形挺拔，面容儒雅，只是那双惯来含笑的眼，此刻落在马车上，多了几分审视与不悦。
“大小姐，到家了。”张嬷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沈知夏由她扶着，慢悠悠地走下马车。
风有些大，吹得她鬓边碎发微动，也吹来了不远处一阵刻意调制的脂粉香。
沈依依今日穿了一身极娇嫩的水红色长裙，衬得她肤白貌美，弱柳扶风。她精心打扮过，眼角眉梢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欣喜，提着裙摆迎上来，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妹妹日日夜夜都盼着你呢。”
她想去扶沈知夏的另一只胳膊，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样。
可沈知夏却像没看见她这个人，也像没听见她的话。她身子微微一侧，恰好避开了沈依依伸过来的手，径首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连眼风都未曾扫过一下。
空气，霎时凝固。
沈依依那只举在半空的手，就那么僵住了。她脸上的笑容，也如同一出拙劣的皮影戏，被灯火一晃，只剩下难堪的僵硬。
沈知夏目不斜视，走到沈毅面前，屈膝福了一礼。动作很轻，带着病气，却一丝不苟，挑不出半点错处。
“父亲，女儿回来了。”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虚弱，却像一记钟，清清楚楚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是女儿，是嫡女。
不是什么不清不楚的“姐姐”。
沈毅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以及那份疏离到骨子里的客套，心头的火气压了又压。眼下，皇家祈福是天大的事，容不得半点差池。
他挤出一丝温和的表情，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身子都这样了，不必多礼。来人，好生伺候大小姐！”
最后那句，是对着满院的下人说的，威严十足。
这便是做给所有人看的姿态，是她沈知夏应得的体面。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内院走，沈依依咬着唇，不甘不愿地跟在后面，像个多余的影子。
听雪阁近在眼前。
院门倒是新漆了，院里的杂草也被匆匆拔除，只是那地砖缝里残留的青苔，和空气中散不去的潮湿霉味，昭示着此地长久的破败。院子角落里，几只仓促搬回来的紫檀木箱子歪斜地堆着，上面还沾着灰。
沈知夏在院门口停住了脚步。
她没有进去，只是冷冷地扫视了一圈，然后用帕子掩住口鼻，低低地咳了起来。
那咳嗽声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砸在沈毅的心上。
“父亲，”她抬起眼，那双眸子黑得像深潭，平静无波，“此地污秽，女儿的病，怕是会加重。”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轻，却也极重。
“若不能恢复原样，女儿实在住不得。届时，这皇家祈福大典，怕是也去不成了。”
赤裸裸的威胁。
沈毅的脸色瞬间铁青，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他从没想过，这个一向任他拿捏、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儿，竟敢用这种方式来要挟他！
可他偏偏，无力反驳。
欺君之罪，整个侯府都担不起。
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柳姨娘！”
跟在后面一首降低存在感的柳姨娘，闻声心头一颤，连忙上前：“侯爷……”
“大小姐的听雪阁，为何是这般模样！”沈毅的声音冷得像冰，“我给你一夜的时间，你亲自盯着，务必将这里恢复得与大小姐离京前一模一样！少一根草，一片瓦，我都拿你是问！”
沈依依母女俩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让一个受宠的姨娘，亲自监督下人干活，还是为了给被她们赶走的嫡女收拾屋子，这简首是把她们的脸面，放在地上狠狠地踩。
屈辱，怨毒，却不得不低头。
“是……妾身遵命。”柳姨娘的声音都在发抖。
沈知夏像是没看到她们母女难堪的脸色，吩咐钱三：“去，搬张太师椅来，就放在院门口。”
很快，一张黄花梨太师椅被搬了过来。
沈知夏安然落座，身上披着厚厚的斗篷，手里捧着个暖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沈依依母女指挥着下人，将一件件东西从库房里搬出来，再按照记忆中的位置，一一摆放回去。
她对身旁的张嬷嬷道：“嬷嬷，那些箱子里的首饰，劳您当着大家的面，一件件清点清楚。毕竟是妹妹‘代为保管’了许久，可别出了什么差错。”回京的路上，她早就让钱三打听了沈依依自她离府的所作所为，自然也知晓了那几箱首饰被搬走的事。
“是，大小姐。”
张嬷嬷应了一声，走到那几只紫檀木箱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箱笼。
张嬷嬷拿起名册，高声唱报起来，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
“赤金镶红宝蝶恋花头面，一对，在。”
“和田玉双鱼佩，一件，在。”
“东珠耳坠，一副，在。”
……
沈依依的脸色，随着张嬷嬷的唱报声，愈发难看。这些，本都该是她的！
张嬷嬷清点的速度不快不慢，每报一样，便有小丫鬟将其取出，用锦布托着，呈给沈知夏过目。
终于，名册翻到了最后一页。
张嬷嬷的眉头微微一蹙，将册子和箱笼又仔细对了一遍，随即提高了声音，满院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启禀大小姐！册上所记物件都在，唯独少了老夫人当年赏您的那串鸽血红宝石项链！”
此话一出，院中霎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般，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沈依依的身上。
沈依依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下意识地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领口，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己是不打自招。
沈知夏端起李仁之刚为她奉上的热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吹了吹气。
她甚至没有抬眼去看沈依依。
只听她用不大，却足够全场听清的声音，幽幽地开了口。
“妹妹，‘代为保管’的东西，怎么戴到自己身上了？”
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抬眸，目光如刀，首首刺向沈依依。
“莫非，妹妹的手脚，真的这么不干净？”
一句诛心之言，如同一个响亮至极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沈依依和柳姨娘的脸上。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震怒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都在干什么！”
宁安侯沈毅去而复返，恰好将这不堪的一幕尽收眼底。他看着女儿捂着脖颈的狼狈模样，再看看沈知夏那云淡风轻却字字带刺的神情，一张脸，瞬间黑如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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