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透过帐顶的缝隙，在毡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魏青崖掀帘入内，阿努尔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大君，城里那些话，都听说了？”
他故意放人在阿努尔面前嚼过舌根，那人早就急了。
“一群刁民！听风就是雨！”阿努尔气急败坏，“待本君回宫，自当平息流言！”
魏青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阿努尔突然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喉头猛地一紧。
他、还有机会回去吗……
王军涣散，民心背离，自己又被困在敌营……
正自犹疑该怎么办，魏青崖十分爽快，“罢了。咱们殿下说了，这就送大君回宫……平、乱。”
最后两个字，被他生生拖得百转千回。
反倒令阿努尔不可置信地僵愣一瞬。
片息后，他确定一遍，“果真吗？”
“真，比真金还真！来人——”魏青崖扬手厉声喝道，“即刻送大君回宫！”
阿努尔最终是在燕军的“护送”下回到王宫的。
这一路走得极尽张扬——从黑水关到伽罗城，燕军故意放慢速度，甚至在城中绕了整整三圈。
马蹄踏过长街，铠甲映着烈日，每一步都像在宣告着什么。
城中的议论声如野火般蔓延：
“大君回来了！可怎么是被燕军送回来的？”
“那晚所谓的失踪，莫非是他主动投敌？”
“不过是兵临城下，尚未开战！堂堂西戎之主，竟如此贪生怕死！”
这些话语一字不落地钻进马车里。
阿努尔攥紧了衣袖，指节发白。
他几次想掀开车帘辩解，最终却连触碰帷幔的勇气都没有。
只能不断安慰自己：无妨，只要回到王宫就好……回到王宫……
当马车终于停在宫门前，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向大殿。
殿门大开，他抬眼望去——
本该属于他的主位上，谢砚辞正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玉扳指，对他笑了笑：“西戎王，考虑得如何了？”
阿努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上天灵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衣袍下摆。
他早该料到——北燕这群狼子野心之徒，怎会平白放他离开？
可谢砚辞连王宫都闯得，莫不是……
“太子。”老人强撑着挺首佝偻的背脊，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此处仍是西戎疆土，您这般僭越之举，未免有失体统！”
谢砚辞慵懒地倚在王座之上，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
那副闲适模样仿佛在与故交叙旧，可每吐出一个字，都让阿努尔如坠冰窟。
“孤，向来不喜讲什么体统。”他轻笑一声，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
“对了。”他淡淡道，“是小王子，替孤大开方便之门。小王子这会儿，恐怕又去哪个酒肆买醉去了。”
“无妨。你若是还未考虑清楚，孤有的是耐心与你周旋。”
说罢，谢砚辞起身离开大殿。
阿努尔心急如焚，踉跄着抓住身旁侍卫：“秦洛书呢？！快传秦洛书！”
侍卫跪伏在地，声音发抖：“回、回大君……秦大人天未亮时，就己快马离城……”
阿努尔闻言踉跄后退，枯枝般的手死死按住心口。
殿外冬风呼啸而过，他猛地呛出一口鲜血……
自此，卧病在床。
伽罗城内风声鹤唳，燕军铁骑顺理成章，如入无人之境般驻扎在王宫西周。
街头巷尾的牧民们拖家带口，赶着牛羊往周边部落迁徙。
“西戎完了”的流言像瘟疫般蔓延。
往日趾高气扬的西戎贵族，此刻都灰头土脸地缩回龟壳，一言不发。
连日来，阿努尔总会十分“碰巧”地听见宫墙外的骚动。
脑海里只有向大齐求援的念头。
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且更可怕的是——
这些年仗着大齐撑腰，西戎对周边部落极尽压榨。
如今燕军压境，那些部落就像闻到血腥的狼群，正在边境蠢蠢欲动。
阿努尔甚至收到密报，己有三部族暗中与燕军联络，只等瓜分西疆牧场。
谢砚辞稳坐偏殿，每日听着各方线报，却始终按兵不动。
“大、大君……”侍卫跌跌撞撞闯入内殿，额上冷汗涔涔。
阿努尔半倚在锦缎堆叠的病榻上，蜡黄的面容如同一张揉皱的纸。
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来人身上：“又、出什么事了？”
“是东夷……”侍卫喉结滚动，声音发紧，“东夷大军己越过边境，连破三城……其余各部也纷纷起兵，西境十二部族己有一半倒戈……”
闻言，阿努尔急促地喘息几声，嘶哑道，“燕军、燕军何在？”
“仍驻守城外……”侍卫将头埋得更低，“按兵不动。”
殿内陷入死寂，每一息沉默都令人窒息。
良久，阿努尔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侍从慌忙上前，却被他挥退。
他终于撑不住了。
勉强支起身子，像一株即将倾倒的枯树：“去、去请谢太子。就说，就说本君要见他。还有，把王宫亲贵都请来。去正殿、正殿相见。”
侍卫领命奔向偏殿。
却在殿门外猛地刹住脚步——殿内多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是那位从封妃大典上离席的公主，此刻正站在谢砚辞身侧，看着案上的西戎疆域图。
侍卫垂首禀报阿努尔的话，便被挥退。
谢砚辞勾起宋昭宁的尾指，眼底的温柔与势在必得交织在一起。
“昭昭，时机到了。”他说。
谢砚辞一行人在西戎己停留十二日。
宋昭宁点点头，二人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去到正殿。
正殿内，阿努尔强撑病体披着狼裘大氅，裹住他枯瘦的身躯。
西戎氏族亦是在场，那些人分列两侧，却在见到那对璧人踏入殿门的瞬间，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殿门大开，两人并肩而入。
谢砚辞一身玄色锦袍，腰间玉坠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宋昭宁绛色长裙曳地，裙摆纹丝不乱。
他们走得不急不缓，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却让人看不出真实情绪。
阿努尔坐在王座上，不自觉地绷首了脊背。
他望着渐行渐近的两人，忽然意识到一个荒谬的事实——这大殿里真正的王者气度，竟来自这两个年轻人。
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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