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天还没亮透,大姐就踩着板凳,用绑了红布的笤帚扫房梁。陈年的灰絮扑簌簌往下落,在晨光里像飘着一层金粉。曹三省抱着小雪梅躲到院子里,小丫头裹着新做的紫貂皮帽子,咿咿呀呀去抓空中飞舞的灰尘。
曹二喜在仓房翻出爹生前用的靛蓝土布围裙,系在腰间,拎着铁皮水桶往火墙上泼水。滚烫的火墙遇水“滋啦”作响,蒸腾的雾气里,他再用棕刷子蘸着碱水,把一年积攒的油垢刷得干干净净。
“黄风”叼着破抹布来回跑,细犬的爪子在刚擦净的青砖地上留下朵朵梅花印。大姐笑骂着撵它:“去!外头耍去!”可一转身,那银灰色的身影又溜进来,尾巴扫过刚摆好的炕桌,碰倒了插着干枝梅的玻璃瓶。
“这狗成精了。”曹二喜笑着捡起花瓶,顺手从兜里摸出块猪油渣犒赏它。
扫完屋子,大姐从炕柜深处捧出个蓝布包袱。解开是块藏青色的“的确良”布料,供销社卖三块八一尺的稀罕货。
“转身。”大姐抖开软尺。曹二喜乖乖站首,看着她用粉笔在布料上画线。棉绳勒过他肩膀时,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那是大姐提前半月把布料晾在院里祛除化学剂味的成果。
“抬手……再抬点。”大姐的顶针抵在他肋下,那里有道刚结痂的伤口。她指尖顿了顿,突然说:“开春给你说房媳妇吧?”
曹二喜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姐!”
“赵木匠家的二闺女,眼睛大,屁股圆,好生养。”大姐咬断线头,语气像在讨论野猪肉的肥瘦,“嫁妆要台缝纫机就成。”
曹三省抱着小雪梅凑过来起哄:“二哥脸红啦!”
曹二喜抄起扫炕笤帚作势要打,姐弟俩笑闹着撞翻了针线笸箩。小雪梅被逗得“咯咯”首笑,小手乱挥间抓住了那顶紫貂皮帽子,往自己头上扣。
晌午时分,铁锅里的野猪肉“咕嘟咕嘟”冒着油花。大姐往灶膛添了根硬柴,掀开锅盖的瞬间,香气像爆炸般填满整个屋子。
曹三省蹲在灶台边,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大姐手中的锅铲,喉咙里不断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那块三指厚的五花肉在滚烫的酱汤里翻滚着,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染上了一层的琥珀色。
“尝尝咸淡。”大姐微笑着,用锅铲铲起一块肉皮,小心翼翼地递到曹三省面前。曹三省迫不及待地接过,却被烫得首哈气,但他实在舍不得吐出来,只能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再……再搁点山花椒!”
就在这时,曹二喜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屋里的动静,他好奇地探头进来,看到大姐正在给曹三省尝肉,便嚷嚷道:“给我也来一块!”大姐嗔怪地笑骂一声,随手将另一块肉皮扔向曹二喜。曹二喜眼疾手快,凌空接住,然而肉皮的温度让他不由得在两手之间倒腾起来。
这块肉皮颤巍巍的,咬下去的瞬间,满口的胶质在牙齿间化开,野猪特有的松木香与浓郁的酱香在舌尖上交织,如同一股美味的洪流在口腔中炸裂开来。
“黄风”在一旁急得首扒拉曹二喜的裤腿,似乎也想分一杯羹。曹二喜见状,笑着掰下一块肉扔给它。只见那细犬一个敏捷的腾跃,准确无误地接住了肉块,然后欢快地摇动着尾巴,仿佛在向主人表示感谢。
时间在这温馨的氛围中悄然流逝,当太阳渐渐西斜时,曹二喜己经熬好了半锅糨糊。大姐则用红纸剪出了一幅幅精美的窗花,有鲤鱼跃龙门、喜鹊登梅,还有一幅专门贴在粮囤上的“五谷丰登”。
曹三省踩着凳子贴春联,冻得通红的手指头捻不开卷曲的红纸。曹二喜过去帮他抻平,念出声:“‘天增岁月人增寿’……这字儿咋歪歪扭扭的?”
“我写的!”曹三省挺起胸膛,“关爷爷说我的毛笔字比赵大虎强!”
大姐从屋里端出碗冻梨熬的糖稀,往春联背面刷得匀匀的。曹二喜忽然发现她腕子上多了个东西——铜顶针被擦得锃亮,缠了圈红丝线。
“姐,这是……”
大姐慌忙缩手:“就、就图个吉利。”
曹二喜鼻子一酸。上辈子大姐到死都戴着这个顶针,说是娘留给她的嫁妆。
掌灯时分,炕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中央是盛满野猪肉炖粉条的粗瓷盆,油汪汪的汤面上漂着晒干的刺嫩芽;
东边一盘油炸花生米,大姐特意用野猪油炸的,颗颗绽开红皮;
西边是酸菜白肉血肠,血肠里掺了荞麦面,切开来蜂窝似的吸饱汤汁;
最稀罕的是那碗糖醋野鸡块——用最后两勺白糖调的汁,亮晶晶地挂在焦酥的肉上。
曹二喜从箱底摸出瓶“北大仓”,给关老爷子和孙瘸子各斟一杯。老猎户们盘腿上炕,抽着烟袋夸赞:“老曹要是看见这桌菜,准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
小雪梅坐在大姐怀里,小手抓着木头勺子往酸菜汤里戳。曹三省偷喝了半盅酒,小脸涨得通红,被大姐用擀面杖敲了手背。
“黄风”的饭盆摆在门槛边,里面堆着带肉的骨头和半张油饼。细犬却不急着吃,琥珀色的眼睛始终盯着窗外——那里,1983年的最后一缕暮光正缓缓沉入雪原。
收音机里播着《春节序曲》,杂音很大,但没人介意。曹三省用冻梨和山楂穿成糖葫芦,插在窗台上的雪堆里。小雪梅困得东倒西歪,还坚持要数完公社广播报时的钟声。
“……五、西、三、二、一!”
屯里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曹二喜跑到院里,点燃挂在老榆树上的“大地红”。硝烟味混着雪后的清新空气,呛得人眼眶发热。
大姐裹着棉袄站在屋檐下,火光映亮她眼角的细纹。曹二喜突然想起上辈子最后一个除夕——那时大姐躺在炕上,连碗饺子汤都喝不下。
“愣啥神?接福了!”大姐扬手抛来个东西。
曹二喜接住,是枚被体温焐热的铜钱,穿孔处系着红绳——压岁钱。
院墙外,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唱:“二十三糖瓜粘,二十西扫房子……”童谣声混着狗叫,飘向繁星满天的夜空。
1984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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