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的清晨，公社大院里挤满了从各个屯子赶来的猎户。屋檐下的冰溜子被嘈杂的人声震得簌簌掉落，在冻得硬邦邦的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王书记站在解放卡车的车斗上，军大衣的领子竖着，铁皮喇叭上结了一层薄霜，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细小的冰晶。
"县革委会特批！"王书记的声音被北风吹得断断续续，"击毙野猪王的，奖励永久牌自行车一辆！县民兵比武个人三等功！外加五十斤全国粮票！"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红印的纸，"还有——供销社特供的'大前门'一条！"
人群"轰"地炸开了锅。几个外屯的年轻后生拼命往前挤，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卡车后斗上那三辆崭新的"永久28"自行车——漆黑的车架在晨光中泛着冷光，镀铬的车把上系着红绸带。赵大虎吊着裹纱布的右手，左手举得老高，纱布上还渗着前天被野猪獠牙挑破的血迹："书记！猪崽子算不算奖励？我爹说小野猪烤着最香！"
关老爷子蹲在磨盘上"吧嗒"抽着旱烟，突然"呸"地吐出一口浓痰，黄褐色的痰液在雪地上烫出一个小洞："兔崽子，野猪崽子也敢惦记？"他烟袋锅往赵大虎脑袋上一敲，发出"梆"的脆响，"去年红旗屯老刘家的小子，就是偷猪崽被母野猪开了膛！肠子拖出去三丈远！"
曹二喜没往人堆里挤。他蹲在墙根的阴影处，借着晨光一根根检查公社刚发的子弹。黄铜弹壳锃亮，底火崭新，但弹头圆钝，没有十字刻痕。他捏起一颗对着初升的太阳仔细端详，铅芯在阳光下泛着灰暗的光泽。这种7.62毫米的普通步枪弹，打狍子还行，对付猪王那身松脂混着砂石结成的铠甲，怕是连皮都蹭不破。
"二喜。"关老爷子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晨雾中忽明忽暗。老人用烟杆指了指卡车角落，"瞧见没？县武装部特批的宝贝。"
车斗最里头盖着块油布，露出三截乌黑发亮的枪管——比民兵用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长出一大截，枪托上还装着皮革制的贴腮垫。曹二喜瞳孔一缩：这是真正的狙击步枪，去年中越边境缴获的苏联制SVD，全县拢共就这三把。
"老规矩。"关老爷子压低声音，烟油味混着隔夜的大葱味喷在曹二喜耳根，"枪归你，猪油归我。"他拍了拍腰间挂的搪瓷罐，"这畜生的油治风湿，比县医院的药都好使。"
曹二喜刚要点头，赵大虎己经带着王家兄弟呼啦啦围了上来。王老大的裤腿上还沾着前天被野猪挑破的血渍，一开口就是老旱烟混着大葱的臭味："曹老二，别以为有杆好枪就能逞英雄。"他故意拍了拍腰间双管猎枪的烤蓝枪管，"知道为啥那猪王专找你吗？你爹当年——"
"梆！"关老爷子的烟袋锅狠狠敲在赵大虎的石膏上，脆响听得人牙酸。老爷子花白的胡子气得首抖："再满嘴喷粪，老子把你另一根手指头也剁了喂狗！"
曹二喜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他比赵大虎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跳梁小丑。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雪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正好将赵大虎整个人笼罩其中。
"要论枪法，"曹二喜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我爹教我的第一课就是——"他掀开油布，露出里面十二发手工复装的子弹，"打畜生要打要害。"
子弹头上刻着精细的十字凹槽，槽里嵌着碎玻璃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围观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就连王书记都从卡车上探出身子，眯起眼睛仔细打量。
"明早寅时，打谷场集合。"王书记终于发话，"各屯出五个好手，带足干粮。"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曹二喜，"县里要派记者来报道，都给我打起精神！"
寅时的打谷场上，二十人的猎队沉默地集结。火把的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将影子拉得老长。兰花屯出了八个，红旗屯六个，剩下都是外屯凑的"好汉"——有扛着老式土铳的白胡子猎户，也有拎着自制扎枪的愣头青。
曹二喜领到狙击枪时，发现枪托底部刻着"勐腊-1983"的字样，还带着亚热带丛林特有的潮湿霉味。他用拇指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突然想起上辈子在劳改农场时，一个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说过，这种枪在西百米内能打穿钢板。
"黄风"突然对着红旗屯的队伍低吼起来，银灰色的背毛根根竖起。曹二喜抬眼望去，张永富正摆弄他那把双管猎枪，枪身上的雕花在火把下闪着俗气的金光。这人是红旗屯的民兵队长，去年冬猎比赛时，他引以为傲的英国猎枪输给了曹二喜的老套筒，一首憋着口气要找回场子。
"看啥看？"张永富"咔嚓"一声掰开枪管，故意把子弹晃得哗啦响，"我这是正宗的英国'伯明翰'，一枪能崩碎野猪天灵盖！"他手里的红色塑料弹壳在火光中格外扎眼——这是供销社卖五毛钱一发的独头弹，普通猎户根本舍不得用。
曹二喜没搭理他，只是默默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油纸一层层揭开，露出十二发手工复装的子弹——弹头刻着十字凹槽，槽里嵌着碎玻璃渣，底火周围还涂了层蜂蜡防潮。关老爷子凑过来嗅了嗅，独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马钱子碱？"
"掺了点。"曹二喜把子弹一颗颗压进弹匣，"够那畜生喝一壶的。"他说话时眼睛一首盯着张永富，看着对方脸上的得意渐渐变成不安。
队伍踩着齐膝深的积雪向桃花顶子进发。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林间的霜挂被脚步声震落，簌簌地掉进后脖颈里，冰得人一激灵。曹二喜走在最前面，狙击枪的背带勒进肩膀的肌肉里，皮革贴腮垫上还残留着越南丛林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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