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光漫过的影子
雨脚收得极轻,像怕惊醒了井台边打盹的月光。脚手架上的旧邮箱被洗得发亮,绿漆剥落处泛着温润的锡光,铁皮边缘的卷角在风里轻轻颤动,像是在等待某封从1995年飘来的信。三个孩子歪坐在碎砖堆上,蓝布衫男孩的裤脚还沾着井苔的绿痕,此刻正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看张婶用枯枝在地上画银鱼。
“王阿婆说,银鱼是月亮的眼泪变的。”张婶的吴语带着软糯的尾音,枯枝在青石板上划出的弧线,像极了井里游弋的银鱼,“那年月里闹饥荒,她蹲在井边哭,眼泪掉进水里就成了这透亮的小鱼儿,后来啊,家家户户都到井里捞银鱼,说吃了能梦见月亮上的粮仓。”她说话时,从蓝布围裙兜里摸出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晒干的茉莉花——正是巷口老槐树下王阿婆坟头开的,“清明前采的头茬,用井水泡了,能看见银鱼在茶杯里跳舞呢。”
穿红衫的小姑娘突然指着邮箱惊呼:“阿婆你看!月亮钻进邮箱里了!”原来月光正从铁皮的缝隙漏进去,在箱底投下枚银亮的圆斑,像极了二十年前王阿婆白瓷盆里的月光。蓝布衫男孩蹭地站起来,碎砖片从他腿间滑落,叮咚掉进井里:“那我们钓的月亮,是不是被银鱼驮到邮箱里了?等明天邮递员来,就能把月亮寄给天上的王阿婆?”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盛着整座古井的星子。
张婶笑了,笑得眼尾的皱纹里都盛着井水的清辉:“傻囡,月亮哪用寄?你看井苔上的光,不就是她从天上捎来的信么?”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竹编的小笸箩,里面盛着新蒸的乌米饭,黑紫的米粒间嵌着白扁豆,“立夏夜吃乌米饭,银鱼见了都要围着井台转三圈。”米粒的清香混着雨后青苔的腥甜,在月光里漫开,忽然就把时光泡软了——二十年前的立夏,王阿婆也是用这样的笸箩,装着乌米饭坐在井边,说吃了能让银鱼记住回家的路。
我蹲下身,指尖划过井苔的绒毛,凉津津的触感里渗着细沙,那是二十年前小女孩蹲在这里放生银鱼时,指甲缝里嵌过的同款青苔。那时的我总以为井里藏着个水晶宫,银鱼是宫里的信使,会把我的愿望带给月亮上的嫦娥。王阿婆便用枯枝在井台画嫦娥的影子,说她的广袖能扫落星辰,化作井里的光斑。此刻的井苔上,月光正沿着当年的划痕流淌,像是给旧时光描了道金边,那个穿着碎花布裙的小女孩,正从苔痕深处慢慢站起,手里捧着的白瓷盆,盆底的缺角恰好接住了今夜的月光。
老李头的三轮车“咯吱咯吱”响起来时,惊飞了砖缝里的纺织娘。他的车斗里除了废品,还多了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孩子们捡来的碎瓷片和玻璃珠——说是要给银鱼做灯塔。老人边走边哼着支吴语小调,调子是巷口茶馆里的说书人常唱的,讲的是“古井藏月”的老故事:“井台苔,青又亮,月亮掉井不心慌,银鱼衔来半块瓷,补得圆缺照归人……”车轱辘碾过水洼的声音,和记忆里父亲深夜归乡的木屐声重叠,同样的节奏,同样的清响,只是木屐换成了橡胶轮胎,青苔换成了柏油路,唯有井里的月光,依旧是当年那个温度。
巷口的老槐树在风里沙沙作响,树影投在井台上,像极了王阿婆摇蒲扇的剪影。张婶往井里撒了把茉莉花,淡白的花瓣漂在水面,恍若当年她鬓角的那朵,在1947年的夏夜,在1995年的雨季,在2025年的这个月圆夜,永远盛开在时光的井底。穿黄衫的男孩忽然发现井台石缝里嵌着枚生锈的纽扣,铜制的牡丹花纹清晰可见——那是陈师傅钟表铺的旧物,当年阿明总说这是“时光的纽扣”,能扣住所有要溜走的故事。
“知道王阿婆为啥总穿藏青布衫么?”张婶忽然指着井里的月影,“她男人走那年,留给她半匹藏青布,说等布穿破了,他就顺着月光回来。结果布补了又补,直到她走,袖口还留着补丁上的茉莉香。”她说话时,白瓷盆里的水晃了晃,倒映的脚手架突然变成了二十年前的晾衣绳,上面挂着的藏青布衫随风轻摆,衣角掠过水面,荡起的涟漪里,分明有个穿木屐的身影在行走。
月光渐渐西斜,给脚手架的钢管镀上银边,旧邮箱的门“咔嗒”轻响,像是有人投递了封信——那是时光的信,用青苔作纸,月光当墨,银鱼的尾鳍写就。蓝布衫男孩把玻璃珠放在井台上,说这是给银鱼的路标;穿红衫的小姑娘把红头绳系在邮箱把手上,说这样银鱼就能顺着红线找到回家的路;穿黄衫的男孩则把乌米饭粒撒成月牙形,说这是给月亮铺的桥。
我望着他们忙碌的小身影,忽然听见记忆深处传来王阿婆的笑声,混着井台边的蝉鸣与蛙叫,在耳边轻轻摇晃。原来家乡的味道,就藏在张婶的吴语里,在老李头的旧歌中,在井台的青苔上,在每个能照见月亮的夜晚。那些被岁月磨旧的物什——缺角的白瓷盆、绿漆斑驳的邮箱、生锈的钟表零件,都是时光的容器,盛着未说完的故事,未寄达的思念,和永远在井苔上流淌的月光。
当第一颗露珠从梧桐叶坠向井面时,孩子们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与二十年前那个放生银鱼的小女孩的影子重叠。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是给所有的过往镀了层金边,让每个平凡的夏夜,都成了永不褪色的琥珀。张婶收拾起竹笸箩,白瓷盆的缺角恰好接住了一片飘落的茉莉,她忽然轻轻说:“aunt说得对,井里的月亮,是给心里装着家乡的人看的。”
老李头的三轮车渐渐消失在巷口,车斗里的废品与旧物叮咚作响,却像是载着整个家乡的月光在迁徙。孩子们趴在井边,看水面的茉莉随波漂向远方,那浮动的轨迹,多像一条银鱼,正驮着几代人的记忆,游向时光的深处。而我知道,无论走多远,心中的那口古井永远不会干涸,井苔上的月光,总会在某个下雨的夜晚,漫过我们的影子,照亮回家的路——那条由碎砖、青苔、旧物和永不凋零的故事铺成的路,永远通向记忆里的家乡,通向那个蹲在井边,等着银鱼带走月光的夏天。
最后一缕月光掠过井台时,我看见井苔上的“月”字缺角处,不知何时落了朵完整的茉莉。那是时光的馈赠,是家乡的印记,是所有逝去却从未真正离开的温柔,在这个立夏后的夜晚,悄悄漫过我们心里的每一道年轮,让岁月在涟漪中轻轻摇晃,永远年轻,永远带着茉莉的香,和井水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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