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阳谷县后宅的炭盆烧得噼啪响。
武植捏着狱卒递来的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纸条上"林娘子"三个字被墨迹晕开，像团化不开的阴云。
"赵五。"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瓮。
守在廊下的斥候掀帘进来，皮靴碾过地上未化的雪渣："主公。"
"明儿个卯时，带三个兄弟。"武植将纸条揉成一团丢进炭盆，火星子"倏"地窜起，"扮作香客混进城西尼姑庵。
林娘子每次去都抱布包，你给我盯紧了——她见谁，说什么，布包里装的啥。"
赵五拇指蹭了蹭腰间短刀的鲨鱼皮鞘："得嘞。
咱兄弟几个熟门熟路，保准比蚊子叮人还悄。"他退到门口又顿住，"主公，林娘子...您信不过？"
武植望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喉结动了动。
林娘子刚进阳谷那会儿，他在雪地里捡回这个哭晕的女人。
她怀里还揣着半块林冲的护心镜，镜面裂成蛛网，却擦得锃亮。"信。"他说，"可这世道，信字能当饭吃？"
赵五没再问，掀帘时带进来一阵冷风，吹得烛芯打了个旋儿。
天刚放亮，吴用就揣着本旧账册进了正厅。
他的青布首裰沾着星点晨露，羽扇半合着敲掌心："主公，昨夜审王有财，小的翻了林冲当年的军报。"
武植正在擦配刀，刀刃映出吴用微蹙的眉："说。"
"林都头生前曾提过，东京有位张夫人。"吴用翻开账册，指腹划过泛黄的纸页，"她丈夫张大人是枢密院参事，因反对高俅买官鬻爵被构陷，全家流放。
张夫人逃出来后...听说在阳谷落发。"他抬眼，"城西尼姑庵的主持，法号静慈。"
武植的刀擦到一半，突然顿住。
他想起林娘子总说"要替官人清白"，想起她缝补战袍时偶尔哼的《兰陵王》——那是林冲最爱的曲子。
"王婆呢？"他突然问。
"在偏院换衣裳。"吴用笑，"她非说要扮成卖花老妇，说尼姑庵的香客最爱买她的绒花。"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破锣似的嗓子："哎呦我的好主公，您瞅瞅这扮相——"
王婆掀帘进来，头上包着灰蓝布帕，鬓角别朵褪色的绢花，手里还提个竹篮，装着几枝染得歪歪扭扭的绒花。
她凑近武植嗅了嗅："咋样？
老身这汗馊味儿够不够？
尼姑庵的香客可都是些抠门的，得带点市井气才不遭疑。"
武植憋着笑点头："成，你且去。记住，别跟林娘子打照面。"
王婆拍着胸脯出去，竹篮里的绒花颠得乱颤。
日头过了三竿，尼姑庵的铜钟"当"地响了。
赵五蹲在山门外的老槐树上，透过稀疏的枝桠望进去。
林娘子穿月白棉裙，怀里抱着个青布包，正跟着小尼姑往禅房走。
布包西角硬邦邦的，像是装着书册。
同一时刻，王婆挎着竹篮晃进庵门。
她专挑香客多的功德箱旁站，嘴里念叨着"绒花便宜嘞，保平安的"，眼角却跟着林娘子转。
禅房的门虚掩着，她装模作样整理竹篮，耳朵竖得老高。
"当年之事，可还有人记得？"林娘子的声音带着颤，像秋风吹动经幡。
"只有你夫君知道真相。"静慈师太的声音沙哑，"张大人临刑前，把密折托付给林都头。
后来...后来高太尉派人烧了林府，那密折..."
王婆的手一抖，竹篮里的绒花掉了两枝。
她弯腰去捡，听见禅房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是林娘子摔了茶盏。
"所以他才不肯告诉我？"林娘子哭腔里带着狠，"他宁可自己扛着，也不让我跟着担惊受怕！"
王婆捡了绒花首起腰，正看见林娘子捂着脸跑出来。
她的青布包敞着口，半卷泛黄的纸页露在外面，隐约能看见"枢密院""贪墨"几个字。
戌时，武植换了身青衫，扮作绸缎庄的陈七，蹲在尼姑庵后山的茶棚里。
他面前摆着壶劣茶，眼睛却盯着山径——林娘子每日未时来，申时走，今儿个却待到日头偏西。
"客官，茶凉了。"茶棚老板娘拎着铜壶过来。
武植摸出块碎银："再续壶热的。"他盯着老板娘的手，那双手生着冻疮，指甲缝里沾着泥——是赵五的人。
果然，老板娘压低声音："林娘子跟静慈师太说了半个时辰，走时布包轻了。"
话音刚落，山径上出现个月白身影。
林娘子走得急，发簪松了，几缕头发散在肩上。
武植故意提高声音："哎，听说东京新换了太尉？"他端着茶碗晃了晃，"我表舅在吏部当差，说高太尉最近总翻旧案...怕是要杀人灭口呢。"
林娘子脚步顿住。
她回头时眼睛发亮，像寒夜里突然燃起的灯："这位客官，您...您说的旧案，可是涉及军饷贪墨的？"
武植装出吓一跳的模样，起身作揖："娘子好耳力。
小的不过听个闲言，当不得真。"
林娘子攥紧了袖口，指节发白："我夫君...他生前总说有些账册不对。
后来他死了，高太尉的人烧了我家，连他的灵位都没留下。"她突然抓住武植的手腕，"客官若知内情，求您告诉我！"
武植任她抓着，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抖。
他放软声音："娘子莫急。
小的确实听说，当年有位张大人，手里有本密折..."
林娘子的眼泪"刷"地落下来："是了！
我夫君说过，张大人是他的恩人。
后来张大人死了，夫君总说'要替他守着最后一口气'。"她松开手，从怀里摸出块半旧的丝帕，"这是夫君临终前塞给我的，他说'若有一日遇到可信的人，把这个给他看'。"
丝帕展开，里面包着枚青铜虎符残片。
武植瞳孔微缩——这虎符的纹路，和他藏在枕头下的那半块一模一样。
"娘子。"他摘了青布巾，露出本来面目，"我是武植。"
林娘子惊得后退半步，丝帕掉在地上。
她望着他脸上熟悉的酒窝，突然捂住嘴："武...武大王？
您...您怎么在这儿？"
"我来查真相。"武植弯腰捡起丝帕，"娘子，你信任我吗？"
林娘子望着他眼里的诚恳，慢慢点头。
"那好。"武植将虎符残片收进怀里，"三日后，我让赵五去大牢调林冲的旧案卷。
你且安心，当年的事，我帮你查个水落石出。"
林娘子突然跪下来，额头触到青石板："武大王大恩，张贞娘没齿难忘。"
武植忙扶她起来，瞥见山脚下的火把——是赵五带人来接了。
深夜，后宅的烛火噼啪作响。
武植揉着发涨的太阳穴，桌上摆着王婆带回来的绒花、赵五画的尼姑庵地形图，还有林娘子给的虎符残片。
他刚要合眼，窗缝里"嗖"地钻进个纸团。
展开来看，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林冲未死，他在等你。"
武植的手猛地一颤，烛火被他的呼吸吹得摇晃，将字迹映得忽明忽暗。
他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照在虎符残片上，泛着冷冽的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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