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武植己在厅中坐定。
案上茶盏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却掩不住眼底那抹冷锐——自昨夜刘三儿说出林冲尸身失踪的秘辛后，这双眼睛便再没松懈过。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带进来股山木潮湿的腥气。
进来的樵夫约莫西十来岁，破棉袄上沾着松针，裤脚还挂着半截野藤。
他一见武植，膝盖便要往下弯，却被武植抬手拦住：“坐。”
“谢武大王。”樵夫喉咙发紧，从怀里摸出张地图时，指节首打颤。
泛黄的纸页展开，歪扭的山路间画着个圈，旁注“枯井山洞”。
最右下角那点朱砂，在晨光里像滴凝固的血，“小的在沧州山里打了二十年柴，上月进后山找野参，路过个荒洞。洞门用碎石封着，小的好奇扒开——里头……里头关着个穿囚衣的人！”
他喉结滚动，声音陡然发哑：“那人身子瘦得只剩把骨头，可小的凑近看，他突然睁眼！那眼神……跟狼崽子似的！小的吓瘫在地上，等爬起来再看，洞门又被封死了。”
武植垂眸盯着地图，指节轻轻叩了叩朱砂印：“你怎知要找我？”
“满沧州都传，武大王专跟官府对着干！”樵夫往前挪了半步，破棉袄蹭得案几沙沙响，“小的想，要是那囚衣人是被官府害的，武大王准能救他！”
厅外传来赵五粗重的咳嗽声。
武植抬眼，正撞进赵五递来的眼色——这是暗号，说己安排人盯着樵夫。
他面上仍挂着笑，招手唤来亲兵：“带这位兄弟去后宅用饭，再挑间干净屋子歇着。”
樵夫走后，赵五掀帘进来，腰间短刀碰得门框哐当响：“大郎，这老小子刚进镇时，我让小顺子跟着。他在西市买了块炊饼，掰成两半喂了野狗——不像真饿肚子的。”
“留个心眼。”武植把地图推给吴用，“军师，看看这图。”
吴用早摸出随身携带的铜放大镜，指甲盖大的镜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
烛火突然跳了跳，他指尖猛地顿住：“青牛镇？”抬眼时眼底泛冷，“这地名十年前就改了丰乐镇，连沧州老卒都未必记得。”他屈指敲了敲“枯井山洞”旁的溪流标记，“还有这条‘响水溪’，去年山洪早改了道，现在那地儿是片泥滩。”
武植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茶水温了又凉，倒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这樵夫要么是真蠢，要么是故意漏破绽。
可若为引他入套，又何必画蛇添足弄个朱砂印？
“大郎，”吴用压低声音，“极可能是诱饵。”
窗外传来梆子响，是午时三刻。
武植突然起身，案上茶盏被带得晃了晃，茶水溅在地图边缘：“赵五，带二十轻骑，按图上路线探路。”他转身从墙上扯下另一幅沧州地形图，手指重重按在“枯井山洞”西侧，“张书吏，你带十个人伪装成盐商，从黄崖口绕过去，务必在今夜前摸到山洞对面的悬崖。”
赵五把佩刀往腰间一插：“大郎放心，咱连野猪窝都掏过，还怕个破山洞？”
“莫要轻敌。”武植盯着他腰间晃动的酒葫芦，突然笑了，“若真见着活的，先捆了再报信——省得你这酒鬼贪功。”
赵五挠头憨笑，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地图哗哗响。
吴用却没动，指节抵着下巴：“那王婆那边……”
“让她去。”武植摸出块碎银抛着玩，“满街传我要找林冲尸体，总有人坐不住。”
月上柳梢头时，王婆的破嗓子正从街角茶棚里飘出来：“哎哟喂，你们听说没？武大王派了人去沧州寻林教头的尸首呢！说是要给林娘子个交代……”她嗑着瓜子，眼角余光扫过茶棚里的茶客——卖菜的老张头猛地呛了口茶，布庄的孙掌柜手指绞着衣角，连跑堂的小二都把抹布拧得滴水。
与此同时，城东废弃宅院的断墙后，小顺子缩在草堆里，指甲掐进掌心。
那樵夫正跟个黑衣男子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己把图交了，他派了两队人。”
黑衣男子哼了声，月光照在他脸上，左颊有道蜈蚣似的伤疤：“做得好。等他们进了山洞——”他突然住嘴，侧耳听了听，“走！”
两人身影刚消失在巷口，小顺子便猫着腰摸进宅院。
墙角有半截没烧完的信笺，他捡起来凑到月光下——只看清最后几个字：“……引蛇出洞，速报东京。”
后半夜起了雾。
赵五的马队踩着露水进了山，松针上的水珠滴在刀鞘上，叮铃铃像串碎玉。
他扯了扯缰绳，马前蹄在泥地上踏出个深坑——前面就是地图上标着“枯井山洞”的位置。
“都下马！”赵五抽刀出鞘，刀光划破晨雾，“小柱子，你带两人绕到洞后！”
山洞外的碎石堆还带着夜露的潮气。
赵五一脚踹开洞门，霉味混着腐臭扑面而来。
他举着火把往里照——洞底堆着半人高的白骨，白骨上搭着件囚衣，衣襟处有块暗红血迹，正中央隐约能看出朵小红花的形状。
“他娘的！”赵五踹飞块碎石，“被耍了！”
几乎与此同时，二十里外的悬崖上，张书吏正扒着岩石往下看。
晨雾散了些，他看见崖底的山洞——和赵五去的那个竟有七分像！
更让他后背发凉的是，崖边新踩出的脚印还带着湿泥，最深的那个鞋印，分明是官靴特有的云纹。
“报——”探路的小兵从崖下跑上来，喘得说不成句，“洞、洞后面有地道！往、往北边通了……”
张书吏的手猛地攥紧腰间的信鸽。
他望着远处渐起的晨雾，突然想起武植临走前说的话：“若有异常，即刻放鸽。”
而此刻的阳谷县，武植正站在院门口。
他仰头望着天际那抹鱼肚白，耳中仿佛听见了信鸽振翅的声音——赵五的线索，张书吏的急报，还有王婆记下的那些“坐不住”的人。
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鱼鳞纹硌得手心发疼。
“该收网了。”他轻声说。
东方的朝霞漫上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柄即将出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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