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炉在墙角“咕嘟”作响，混着艾草味的热气漫上来，糊住了窗纸上的月光。
武植攥着帕子的手浸了冷汗，帕子角的绣线刺得虎口生疼——那是张贞娘连夜赶工的，说是能沾点“平安”气。
林冲的喉间又发出破风箱似的抽气声。
武植凑近时，老人的指甲正抠着草席，青灰色的指节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赶紧握住那双手，掌心的温度像块冰：“林教头，我在这儿。”
张贞娘端着药碗的手颤了颤，药汁泼在床沿，洇开团暗黄的渍。
“他烧得厉害，金疮药压不住。”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方才醒了半刻，喊‘娘子’，喊‘锦儿’……”
武植的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林娘子自缢那日，林冲抱着她的尸身跪了整夜，雪落满肩头都没知觉。
如今这声“娘子”，怕是把二十年的血都呕出来了。
“林教头。”他加重了些力道，拇指碾过林冲手背上的老茧——那是当年使丈八蛇矛磨出来的。
“你说‘还有一个人’，是谁？”
林冲的眼皮突然剧烈颤动，像被风吹的纸幡。
他浑浊的眼珠转过来，焦距虚虚地罩住武植，嘴唇开合了三次，终于挤出气音：“高……俅……”
武植的心往下一沉。
高俅那老匹夫的账，他早算过千百遍——白虎堂设局、野猪林追杀、火烧草料场，哪桩不是这老贼的手笔？
可林冲喘着气，又吐了两个字：“傀儡……”
药炉“啪”地爆了个火星。
武植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俯身凑近，几乎要贴到林冲嘴边：“背后是谁？”
“龙……影……”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游丝。
林冲的手突然松了，整个人瘫回枕上，额头的汗把粗布枕巾浸得透湿。
张贞娘赶紧摸他的脉，指尖抖得厉害：“脉象乱得很，得再灌碗参汤……”
武植没应声。
他盯着林冲皱巴巴的囚衣，那道“刺配沧州”的刺青被新伤撕开，像道张着嘴的伤口。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他摸出怀里的短刀，刀鞘上的鱼鳞纹硌着掌心——这是林冲当年送他的，说“江湖路险，带把称手的”。
“去把赵五喊来。”他对张贞娘道，声音哑得像砂纸，“让他天亮前赶去沧州。”
张贞娘应了，转身时碰翻了药碗。
褐色药汁在青砖上蜿蜒，像道凝固的血。
沧州府库的霉味钻进赵五的鼻腔时，他正用匕首挑开第三把铜锁。
月光从破损的瓦缝漏下来，照在积灰的卷宗上，像铺了层霜。
他蹲下身，袖口蹭到半块碎陶片，割得生疼——这是去年秋夜，他跟着武植劫粮车时留下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痒。
“押解记录……”他念叨着，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
武头领说林冲当年被刺配沧州，路上出的事，说不定旧档里能翻出尾巴。
突然，一张纸页在风里翻起角。
赵五眯眼凑近，只见“押解人犯：林冲”下面，“监斩官”一栏写着“柴进”。
他的手指顿住——柴大官人？
那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小旋风”，专爱结交好汉，怎么会跟高俅的人搅和？
他撕下那页纸，塞进怀里。
出门时，墙角的老鼠“吱”地窜过，惊得他手按刀柄——这地方太静了，静得像口棺材。
阳谷县的晨雾还没散，赵五的马蹄声就撞进了义军大营。
武植正蹲在院门口啃冷馍，见他翻身下马，馍馍“啪”地掉在地上。
“沧州府库的押解记录。”赵五把纸页递过去，“监斩官是柴进。”
武植的瞳孔缩了缩。
他记得柴进在梁山时总穿团花锦袍，笑起来像三月的风，可这名字出现在林冲的案卷里……他捏着纸页的手青筋首跳：“去把吴学究请来。”
吴用的算盘珠子“哗啦”响了半宿。
他翻着《东京野史》的手突然顿住，灯花“噼啪”炸在书页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龙影……”他推了推眼镜，“民间传说里，先帝晚年曾养过批暗卫，称‘龙影卫’，首领是李纲之弟李衍。那老东西当年在朝里翻云覆雨，后来突然没了声息。”
“李衍？”武植着短刀，“跟当今圣上什么关系？”
吴用扯了扯嘴角：“当年李纲力主抗金，被奸臣排挤，李衍却走了内廷路子……听说先帝咽气前，亲手写了道密旨。”
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王婆掀帘进来，鬓角的银簪闪了闪——这是她从东京回来的暗号。
“李衍没死。”她压低声音，“老亲在御膳房当差，说皇上把他藏在城外的玉渊别苑，养着支穿黑衣服的卫队，连城门兵都不让近。”
武植的指节敲了敲桌案。
他望向窗外，王婆带来的消息像块石头，砸得人心底发沉。
“王婆，继续放风说林冲尸骨喂了野狗。”他转头对张书吏道，“你伪造份林冲的‘遗物清单’，什么破刀、旧鞋都往上写，越真越好。”
张书吏点头，毛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
武植又看向赵五：“你带两个人守着林冲的屋子，谁多嘴一句，按军法办。”
众人陆续退下时，天己经擦黑了。
武植摸出怀里的短刀，刀身映着烛火，晃得人眼晕。
他正打算去看看林冲，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头！”站岗的小喽啰跑进来，手里攥着封蜡丸，“城外来了个戴斗笠的，说有要紧信给你。”
武植撕开蜡封，信纸上只一行字：“你若想救林冲，三日后午夜，来梁山泊东岸。”落款是“柴进”。
烛火“忽”地暗了。
武植望着信上的墨迹，突然想起林冲说的“龙影”，想起沧州案卷里的名字，想起王婆说的玉渊别苑。
他把信纸揉成一团，指节捏得发白。
“备套粗布衣裳。”他对小喽啰道，声音轻得像叹息，“要旧的，沾点炊饼渣子。”
窗外的月亮爬上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柄悬在半空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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