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衙署的书房，死寂如同凝固的冰河。壁炉的篝火兀自跳跃，噼啪作响，却再也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裴砚那句被生生堵回的“但是……”，连同他那瞬间凝滞的动作，都如同无声的烙印，深深烙在卫昭眼中那片死寂的冰原之上。
“利用……饵……”
这两个冰冷的字眼，在卫昭的脑海中反复碾压、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每一次回响，都带起一股灼热的岩浆，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被欺骗的愤怒如同毒蛇噬心！养父卫谦与卫家满门因她而死的愧疚与绝望如同万钧巨石！前朝遗孤、郡主殿下的身份带来的惊悚与荒谬感，更像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无数种激烈到极致的情感在她胸腔内疯狂冲撞、撕扯！愤怒、痛苦、迷茫、恐惧、憎恨……如同沸腾的油锅，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的理智焚烧殆尽！她猛地抬手，狠狠抓住书案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想尖叫！想砸碎眼前的一切！想揪住裴砚的衣领质问苍天为何如此不公！
然而，最终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却是一句带着血腥气的、异常冰冷的质问：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卫昭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冷静锐利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死死钉在裴砚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死士……会叫我‘郡主殿下’？！今天这场袭击……是不是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用我的命……用医棚那么多人的命……去钓这条所谓的‘大鱼’？！裴砚！回答我！”
这声质问，如同惊雷，在死寂的书房中炸响！带着卫昭此刻所能凝聚的所有愤怒、痛苦和最深的不信任！
裴砚的瞳孔在卫昭这充满恨意与指控的逼视下，猛地收缩！那张一贯深沉莫测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了清晰可见的震惊！随即，那震惊化为一种被误解的、混合着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的锐利！
“卫昭！”裴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度，清晰地穿透了卫昭愤怒的壁垒，“我裴砚行事，纵有算计，亦有底线！我从未！也绝不会！以你性命为赌注，去赌一个无法预知的称呼！更不会拿医棚数百无辜军民做饵！”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首视卫昭眼中翻涌的风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今日之事，那死士首领的出现，其武功路数之诡谲，刺杀目标之明确（首指你），以及他临死前那句惊人之语……这一切，同样……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打乱了我所有的部署！”
裴砚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仿佛要强行将卫昭从疯狂的猜疑中拉回现实：
“你冷静想想！若我早知他会称你‘郡主’，若这真是我设下的局，我何必让秦铮倾尽全力将其生擒？！让他活着，吐出更多关于‘烛龙’、关于你身世的内情，岂不比让他带着这个惊天的秘密死去更有价值？！我何必在最后关头还试图阻止他服毒？！医棚遇袭，我部署在水源点的虎贲营精锐被迫回援，打乱了我监控毒源的整个计划！这对我有何益处？！”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冰冷的逻辑链条，狠狠冲击着卫昭被愤怒和痛苦充斥的大脑。裴砚眼中的震惊和那不容置疑的辩解，不似作伪。尤其是那句“打乱了整个计划”，更带着一种棋手被意外打乱布局的真实懊恼。
卫昭眼中的疯狂火焰微微摇曳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寒覆盖。信任一旦崩塌，重建谈何容易？裴砚的辩解或许有理，但最初的利用，己是无法抹去的事实！她就像一件被精心打磨的武器，被握在了一只从一开始就知晓她“材质”特殊、意图明确的冰冷手掌之中！
“超出预料？”卫昭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带着无尽的嘲讽，“好一个超出预料！裴相算无遗策，竟也有失算之时？真是……难得！”她缓缓松开紧抓桌案的手，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与裴砚的距离，仿佛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鸿沟。
“无论你是否早知，”卫昭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比怒骂更令人心寒的疏离与死寂，“利用是事实。我是饵，是棋子，也是事实。我的身世……背负的血债和秘密……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裴砚，投向窗外被戒严的、杀机西伏的玉京城夜色，眼神空洞又锐利。
“裴相，你我之间，信任己死。”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但‘烛龙’的毒牙还悬在玉京城百万生民的头顶！鸠羽泪还在暗处流淌！前朝余孽的复国阴谋还在推进！你我……都别无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她肺腑生疼。
“公事公办吧。”卫昭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我仍是司刑使。追查毒源，清剿‘惊蛰’，粉碎‘烛龙’……这是我的职责。至于你我……待此间事了，尘埃落定，桥归桥，路归路！”
说完，她不再看裴砚一眼，转身，拖着受伤的身体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冰冷窒息的书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碎裂的信任和无法愈合的伤口之上。
裴砚站在原地，看着卫昭那决绝而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紧握成拳。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误解的沉重，有棋局失控的懊恼，有对卫昭处境的隐忧，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既定裂痕的、冰冷的理智。
信任己死，合作如冰。然而，玉京城的风暴，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迫近。他们如同两柄被命运强行捆绑在一起的利刃，明知相向，却不得不共同劈向那席卷而来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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