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体育馆内，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一波波冲击着耳膜。空气里浓烈的机油、塑料、新布料浆水以及汗水的混合气味，几乎令人窒息。巨大的空间被分割成无数格子，每个格子都在竭力嘶吼，推销着自己的产品。搪瓷脸盆碰撞的哐当声、花布摊主的尖声吆喝、廉价喇叭里循环播放的“厂家首销！”，汇成一股原始而狂暴的商业洪流。
“暖阳”小铺的展位，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孤零零的扁舟，位于D区最偏僻的角落，人流稀疏得可怜。只有张云高高挑起的两盏点亮的“星语”灯，像两团倔强燃烧的橘黄色火焰，在这片充斥着大红大绿、粗犷奔放的展区里，散发着格格不入却又异常抓眼的温暖与精致。
徐玲深吸一口气，压下被巨大喧嚣和边缘位置带来的强烈不适感。她脸上扬起练习过多次的、带着温暖和自信的笑容，声音清亮地穿透部分嘈杂，努力将路过的零星目光吸引过来：
“走过路过，看一看！‘暖阳星语’折叠投影小夜灯！原创设计！温馨光影伴您入眠！可折叠，易携带！点亮浪漫星空，守护甜美梦境！”
马小兵也努力克服着紧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双手麻利地演示着“星语”灯的魔法：快速收拢成一个扁扁的本子，又“唰”地一下展开成玲珑的六角宫灯，然后点亮，调整角度——一只清晰的兔子剪影瞬间跃然于临时挂起的白布背景墙上！
“哇！妈妈！小兔子！墙上有小兔子！”一个被父亲抱着路过的小女孩，瞬间被吸引，指着投影兴奋地叫起来。
“咦？这灯有意思！还能变影子？”几个结伴逛展、穿着打扮像是县城供销社的年轻采购员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围了过来。
展位前第一次聚拢了超过三个人！徐玲精神一振，立刻抓住机会，口齿清晰、热情洋溢地介绍：“同志您看！这是我们‘暖阳’的原创产品‘星语’灯！独家折叠设计，收起来不占地，展开就是漂亮的小宫灯！内置暖光LED，光线柔和护眼！最特别的是这个投影功能，内置多种趣味剪影（她示意马小兵切换了一个星星图案），点亮后投射在墙上，增添温馨浪漫氛围！无论是放床头、书桌，还是送亲友，都是独特又贴心的选择！”
张云适时补充，语气沉稳有力：“材质安全环保，电路经过严格测试，电池续航持久。批发价三块五一个，量大价优！”
“三块五？”一个戴眼镜的采购员推了推镜片，“有点小贵啊。比普通的床头灯贵不少。”
“但它的设计和功能是独一份的！”徐玲立刻强调，拿起一个样品灯递给对方感受，“您看这做工，这折叠的顺滑度，这投影的清晰度，值这个价！而且它能带来的氛围感和情感价值，是普通灯无法比拟的！”
或许是“星语”灯独特的效果确实打动人，或许是徐玲的热情介绍感染了人，那个戴眼镜的采购员仔细看了看灯，又问了几个细节，最终留下了名片：“东西不错，挺新鲜。我是临水县供销社的小李，回头我跟主任汇报一下，看能不能进点试试水。”虽然没有当场下单，但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首开记录！张云、徐玲和马小兵都备受鼓舞。整个上午，靠着“星语”灯独特的光影效果和徐玲热情专业的讲解，他们陆陆续续又吸引了几波人，送出去七八个样品，收到了三西张采购员的名片，甚至现场还卖掉了两个给逛展的散客！虽然订单量都不大（多是几十个的试探性意向），但那种被认可、被询问的感觉，像一股暖流，驱散了身处边缘的寒意。
中午，张云去买最便宜的馒头。徐玲和马小兵守着展位，整理着收到的名片，疲惫的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笑容。马小兵拿着一个馒头小口啃着，眼睛还亮晶晶的：“玲玲姐，省城的人……好像挺喜欢咱们的星星灯！”
“嗯！”徐玲也啃着冷馒头，用力点头，“只要我们东西好，总会有人识货的！”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星光瓶，瓶子传来温热的触感，像是在肯定她的想法。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刺耳的笑声和喧哗声从稍远处传来，伴随着一股人流涌动的迹象。徐玲和马小兵循声望去，只见距离他们大约七八个展位的地方，一个挂着“红星灯具厂”醒目招牌的展位前，围拢了比之前多得多的人！展位上方挂着红底白字的巨大横幅：“红星牌新型床头灯！结实耐用！震撼特惠！批发价1.2元/个！”
一个穿着西个兜干部服、梳着油亮背头的中年男人，正拿着喇叭站在凳子上，唾沫横飞地吆喝着：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红星灯具厂！国营大厂！质量保证！最新款床头小夜灯！安全！亮堂！经久耐用！批发价只要一块二！一块二你买不了吃亏！一块二你买不了上当！走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供销社的同志们，抓紧下单啊！前一百名订货的，再送十个灯泡！”
是红星厂！刘福贵！
徐玲的心猛地一沉。她踮起脚尖，透过人群缝隙看向红星厂的展台。展台上堆满了……塑料小夜灯！方方正正的塑料盒子，跟她最初做的“暖光小夜灯”外形极其相似！里面点着昏黄的小灯泡，外面没有任何装饰，粗糙简陋，但架不住价格低得惊人！一块二！比王德发的九毛灯贵点，但打着“国营大厂”的旗号！
“玲玲姐！他们……他们也卖小灯！跟咱们以前那个……”马小兵的声音带着惊慌和愤怒，“还说是新型的！批发价一块二！”
徐玲的脸色有些发白。红星厂不仅抄袭，还利用国营厂的招牌和低价策略，在展销会上大规模倾销！一块二的价格，对于追求走量的供销社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担忧，红星厂展位前，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拎着公文包的供销社采购员，正在和刘福贵热烈地交谈着，其中一个还拿着厚厚的订单本在记录什么。刘福贵脸上堆满了得意的笑容，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暖阳”这边偏僻的角落，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挑衅。
“哼，花里胡哨。”刘福贵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顺着人流飘过来一点，他指着一个刚拿起“星语”灯看了看又放下的采购员背影，对身边的人说，“搞那些没用的影子，能当饭吃？成本做那么高，卖三块五？傻子才买！咱们红星，讲究的就是实惠！走量！一块二，量大管饱！”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徐玲和马小兵的心上。他们辛苦研发、引以为傲的独特设计，在刘福贵嘴里成了“花里胡哨”、“没用的影子”！而他们赖以生存的“星语”，在红星厂铺天盖地的低价倾销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昂贵！
“他……他胡说！”马小兵气得小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们的灯比他的好一百倍！”
徐玲紧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她看着红星展位前络绎不绝的人流，再看看自家展位上重新变得冷清的场景，一股巨大的压力和寒意笼罩下来。在省城这个擂台上，他们精心点燃的“星语”星火，遭遇了来自“大厂”的低价风暴！这风暴，远比棉纺城王德发的阴霾要猛烈得多！
“小兵，别理他。”徐玲的声音有些发紧，但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咱们的灯，懂的人自然懂。”话虽如此，看着红星厂那边热火朝天的场面，她心中的底气却在一点点流失。三块五对一块二，巨大的价格鸿沟，是“星语”无法回避的硬伤。
张云提着馒头回来，立刻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和马小兵通红的眼眶。“怎么了？”他沉声问。
马小兵带着哭腔把红星厂抄袭、低价倾销和刘福贵的话复述了一遍。
张云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眼神锐利如刀地射向红星厂的方向，拳头下意识地攥紧。看到刘福贵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一股怒火首冲头顶！抄袭！低价倾轧！仗着国营厂的牌子欺负人！
“张云哥，咱们……咱们怎么办啊？”马小兵的声音带着无助，“他们都卖一块二……咱们的灯……”他看向展台上那些散发着温暖光芒、投映着美丽剪影的“星语”灯，第一次对它们的“价值”产生了动摇。
张云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怒火如同岩浆翻滚，但他知道，此刻爆发无济于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自家展位上那两盏孤零零却依旧努力散发着光芒的“星语”灯，再看看徐玲虽然紧张却依旧坚持的眼神。
“降价？”张云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命运。降到一块二？那意味着血本无归！意味着他们所有的创新和心血被彻底践踏！意味着向抄袭和低价妥协！
“不降！”徐玲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张云，不能降！我们的灯值三块五！它不只是个灯，它有设计，有光影，有‘星语’这个名字和‘暖阳’的牌子！降价，就是认输！就是承认我们做的都是‘没用的影子’！”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被怒火和压力冲昏头脑的张云。是啊，降价就是自毁长城！就是踏入刘福贵精心布置的低价泥潭！他看向徐玲，看到她眼中那份被激怒后反而更加明亮的倔强光芒。
“玲玲说得对！”张云重重点头，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不降！一块二的红星灯是商品，三块五的‘星语’是作品！咱们不跟他们比价格，咱们比价值！比谁的东西能真正走进人的心里！”
他眼中锐光一闪，一个计划迅速成型：
“小兵！把咱们的产品介绍重新写！用最大的字写上‘原创设计，侵权必究！’（虽然底气不足，但气势要有！）把‘温馨光影’、‘折叠便携’、‘独特氛围’这几个核心卖点用红笔加粗加大！”
“玲玲！等会儿人多了，重点讲咱们的设计理念！讲这光影对孩子想象力的激发！讲这折叠对空间狭小家庭的便利！讲这份独特带来的情感价值！把红星那破灯只会亮和便宜，怎么偷工减料、光线伤眼（昏黄闪烁的煤泡子），对比着讲！不用点名，明白人自然懂！”
“刘福贵不是要实惠吗？我们就让所有路过的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物有所值！什么是值得三块五的温馨和浪漫！”
张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后反而更加清醒和凌厉的斗志。抄袭的风暴没有吹灭他们的火焰，反而让这火焰燃烧得更加凝聚、更加炽热！
徐玲看着张云眼中那重新点燃的、比“星语”灯光更亮的火焰，再感受着口袋里星光瓶传来的、温润而坚定的支持力量，心中的慌乱和寒意被驱散了大半。她重重点头，拿起笔和红纸，开始在原有的介绍上，醒目地强化产品的独特价值和情感属性。
“暖阳”的星火，在遭遇红星厂低价风暴的猛烈冲击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张云和徐玲的坚守下，凝聚成更加锐利的光芒！省城展销会这个光影擂台上，一场关于“价格”与“价值”的无声较量，正式进入白热化！他们要用“星语”的温暖与独特，在这片喧嚣的洪流中，劈开一条属于自己的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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