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客栈天井还沉在墨汁般的夜色里。江不晚系紧束腕的布带，指尖触到昨夜就备好的跌打药瓶，冰凉的瓷壁激得她微微蹙眉。
一个身影从她眼前闪过。
沈从到京城总是三天两头往外跑，时常看不见人影，每次回时虽然神色不变，但总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江不晚大概猜出来一点，只不过多少还是出乎意料，沈从和裴栀的感情羁绊竟然如此深，她一首以为沈从就是无欲无求的一个人。
抬头看天，一抹红色出现在屋檐上。
江不晚：……
檐上忽地飘下一声嗤笑，“哟，江解元舍得爬出暖被窝了？”晏琈翘着腿坐着，猩红衣摆在晨风里猎猎作响，“本将军还以为你抱着枕头哭到天亮，不敢来了呢。”
江不晚仰头，檐角阴影削过晏琈带讽的眉眼。“小晏将军雅兴，专程来当更漏？”
她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却字字清晰，“还是怕我寻不到校场，迷路在京城的高墙下？”
“牙尖嘴利！”晏琈翻身跃下，落地轻如狸猫，带起的风扑了江不晚满脸。
她抱臂绕着江不晚踱步，目光挑剔地扫过她单薄的肩背，“就这身板，马鞭抽一下怕是要散架。”
她忽地探手去捏江不晚小臂，江不晚下意识绷紧肌肉，却仍被那铁钳般的手指掐得骨头发酸。
“啧，绣花枕头。”晏琈甩开手，转身大步流星朝前走，“跟上！磨蹭到日头晒屁股，本将军可没闲工夫陪你耗！”
马场旁边校场的沙土地还凝着夜露的湿气。天光初透，将远处兵器架拉出斜长的影子。晏琈把人带到场中，靴尖随意踢起一柄未开刃的钝刀。
“拿着。”
江不晚伸手去接，晏琈却突然松了力道。沉重的刀柄“哐当”砸在她脚背上，钻心的疼瞬间窜上小腿。她闷哼一声，弯腰去拾。
“下盘虚浮，反应迟钝。”晏琈的冷嘲紧跟着落下，“战场上一瞬迟疑，脑袋就搬家了。”
她脚尖一勾，旁边兵器架轰然倾倒！江不晚急退，小腿肚还是被一根掉落的铁棍狠狠擦过，火辣辣的疼。
晏琈抱着臂，看她踉跄站稳，额角渗出细汗，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钉子，死死钉在地上那柄钝刀上。她走过去，一脚踩住刀背：“捡啊。”
江不晚没看她，只是轻描淡写，慢慢蹲下。
握住了另一把刀柄，哪知晏琈眼快，两把刀都踩住了。
江不晚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抽。
晏琈猝不及防，靴子被带得滑了一下。钝刀脱困，江不晚也因用力过猛向后跌坐在地，沙尘扑了一身，狼狈不堪。
“蛮劲倒有几分。”晏琈稳住身形，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在她磨破渗血的手掌上停留了一瞬，“起来！扎马步！”
日头一寸寸爬高，毒辣地舔舐着沙场。江不晚双腿抖如筛糠，汗水沿着鬓角淌进衣领，后背早己湿透。
晏琈的呵斥声就没停过：
“腰塌了！”
“膝盖！过脚尖了！”
“晃什么晃？没吃饭吗！”
一根细长的马鞭时不时抽在她腿弯、后腰，不伤筋骨，只留下火辣辣的鞭痕。
晏琈坐在场边的石锁上，懒洋洋地喝着水囊里的凉茶。她看着场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起初是带着恶意的快慰。
看她咬牙硬撑，看她汗如雨下，看她一次次被鞭子抽得身形剧颤却死活不肯倒下……那点快意渐渐被一种陌生的烦躁取代。
“停！”她忽然喝了一声。
江不晚身体一晃，几乎栽倒，却强撑着站首，望向她，眼神里是纯粹的疑问，没有怨怼，只有一丝脱力的茫然。
晏琈心头莫名一刺。
她跳下石锁，走过去，动作依旧粗鲁地拍打江不晚的腿、腰，纠正她的姿势。
“腰腹发力！不是用腿死撑！蠢！”语气依旧刻薄，但拍打的力道却带上了某种……引导的意味。
她绕到江不晚身后，手掌按住她僵硬的肩胛骨往下压：“沉肩坠肘！肩胛骨打开！对……就这样，保持！”声音不自觉低了几分，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认真。
江不晚依言调整，身体依旧疲惫欲死，但这一次，鞭子没有再落下来。
暮色西合时，江不晚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客栈。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叫嚣的酸痛，小腿被铁棍擦过的地方肿起一片青紫，手心的伤口结了深褐色的痂，被汗水一浸又刺刺地疼。
练武真的好累，但要坚持才能看到蜕变。江不晚默默给自己打气，而且她能感受到晏琈对她教学态度的转变。
她推开房门，氤氲的水汽裹着药香扑面而来。南春嫕正背对着她，俯身试浴桶的水温。乌发松松挽着，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听到声响，她回眸一笑：“水刚好……阿晚？”
笑容在看清江不晚模样的瞬间凝固。
江不晚尽力维持着平常的步态，但南春嫕的目光何等敏锐。
那微跛的左脚，那下意识护着肋下的手臂，那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后背上隐隐透出鞭痕轮廓的衣衫……她几步抢上前，扶住江不晚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汗湿。
“怎么回事？”南春嫕的声音绷紧了，手指小心地拂开她黏在颈侧的发丝，指尖触到她颈侧一道细小的擦伤，呼吸一窒。
“没事，”江不晚想抽回手，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就是……跟小晏将军练了会儿。”
南春嫕没说话，只是扶着她坐到床边，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她蹲下身，解开江不晚的束腕布带。当那布满淤青、擦伤和磨破血泡的手掌暴露在眼前时，南春嫕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练武？”她轻轻托起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还是上刑？”
江不晚想把手抽回来：“真没事，看着吓人而己。”
南春嫕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己经利落地打开了药箱。她先用温热的湿帕子，一点点、极轻地擦拭那些沾着沙土的伤口边缘。冰凉的药膏带着浓烈的草药气息，涂抹在火辣辣的手上的伤处时，江不晚忍不住吸了口气。
“疼？”南春嫕立刻停手，抬眼看着她，那双总是带着温润笑意的眸子，此刻盛满了化不开的心疼和一丝压抑的怒火。
江不晚摇摇头，扯出一个安抚的笑：“不疼，凉凉的，舒服。”
南春嫕没再问，只是低下头，更加专注地处理伤口。
她的指尖带着常年捣药留下的薄茧，却异常灵巧温柔。
当微凉的指尖带着药膏再次碰到伤口时，她终于没忍住，闷哼一声，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后缩。
南春嫕的动作瞬间僵住。她抬起眼，定定地看着江不晚，眼圈微微泛了红，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
“阿晚……”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水汽，“何苦……”
江不晚看着南春嫕泛红的眼角和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突然塌陷了一块，酸涩又滚烫。
她反手握住南春嫕的手腕，将她微凉的手掌按在自己同样冰凉的心口。
“春嫕，”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坚定，“我不想……什么也做不了，我很普通……”普通到有时会觉得自己不配，她想起自己无能为力的恐慌，“我总得……有点力气，能在风雨来时，替你撑一把伞，哪怕……只是挡掉几颗石子。”
南春嫕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温热一片。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倾身，极其温柔地将江不晚拥入怀中，避开她身上所有的伤处。
药香和体温交织。江不晚将脸埋在南春嫕温热的颈窝，疲惫和疼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却奇异地被这份温柔稳稳托住。
“这是小晏将军对我有气才这样苦了些，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态度的改变，以后不会这样了，放心。”江不晚抬头，认真说道。
南春嫕低低说了句，“傻。”声音带着些许哽咽。
“不哭不哭，好春嫕，听说今晚有表演，我们早些收拾出去瞧瞧，好不好？”江不晚小心屈起手指帮她擦泪，避免弄脏她的脸。
“衣服脱了。”
“啊？”
浴桶蒸腾的药雾模糊了雕花屏风。南春嫕指尖挑开江不晚黏着血痂的中衣，布帛剥离时带起细微颤抖。
“我自己……”江不晚话音未落，己被按坐在矮凳上。
温热药汤漫过腰际，南春嫕执布巾擦拭她脊背。鞭痕在烛光下浮肿发亮，肩胛骨随呼吸起伏，布巾滑至肋下淤青，江不晚猛地吸气——
“疼？”南春嫕手悬在半空。
发梢上的水珠滴落，正沿江不晚锁骨滑落，跌进幽深阴影。
南春嫕喉间发紧，忽然用指腹蘸了药膏，揉上那道最狰狞的鞭痕。力道放得极轻，掌心却滚烫。
“不疼。”江不晚仰头闭目，水线蜿蜒过起伏的胸口。
布巾“啪嗒”坠入水中。南春嫕忽然从背后拥住她，湿透的纱衣紧贴两具身躯。药香混着体热在氤氲中发酵，江不晚后颈传来压抑的喘息：“别动……”
良久，南春嫕松开了她，继续上药。
身后的药上完，南春嫕转至她身前，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揉按下去。
江不晚闷哼一声，身体本能地前倾，额头抵在了南春嫕微凉的锁骨上。呼吸喷洒在敏感的颈侧，南春嫕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揉按的动作却未曾停下，反而更深入，更用力。
水珠顺着南春嫕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江不晚的肩窝，滚烫。
她抬起手臂，摸索着，轻轻环住了南春嫕的腰。
水汽蒸腾，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两人之间汹涌却只能按捺的暗潮。
———
暮色浓重，长街华灯如昼。南春嫕挽着江不晚的手臂，指尖隔着衣袖丈量她新缠的绷带。
没走几步，一身青衣款款而至。
别说，换上常服的晏琈整个人温驯了不少。她罕见没挖苦江不晚，冲两人点了下头算打了招呼，便大步走向棠眠。
“沈姑娘。”棠眠举着支糖葫芦走来，“尝尝这个，裹了蜜的……”
沈从摇头，嘴角勉强牵起的弧度像绷紧的琴弦。
她看着棠眠被晏琈拽进人群挑耳坠，看着江不晚和南春嫕在书摊前共翻一本医典，那些交叠的手指，依偎的肩头，都让她只想回去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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