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渐盛,李远肩扛背驮,往返县城的路途成了压弯脊梁的酷刑。盐袋压得他步履蹒跚,粮包勒得他肩膀青紫淤痕交错,汗水如油,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滴出深色印记,又被新落下的脚印踩碎。土路坑洼不平,每一次脚底踏空,背上重物就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夯进地里去。尤其是采购粮食、盐等重物时,那重量仿佛要将人的筋骨一寸寸碾断,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运输,这条日益干涸的命脉,成了扼住李家坳喉咙的瓶颈。
村里唯一的运输依仗是独轮车。李远从邻家借来一辆,装上几袋粮食试推。装满货物的车体沉重如坠铅块,土路坑洼起伏,硬木车轴在同样坚硬的木轴套里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每一步都像是要将全身气力榨干。车把在手中剧烈抖动,稍有不慎,整个车便如醉汉般倾覆,粮石泼洒一地,那绝望的沉重,几乎要碾碎人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
“得改!”李远盯着那原始简陋的木轴套,两个字像从咬紧的牙关里迸出来。他想起学习班老师曾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的圈圈——滚珠轴承,用那小小的钢珠转动,将令人寸步难行的滑动摩擦,化为轻快的滚动摩擦。
几日后,李远再次踏入公社农技站的小院,凭着学习班结下的那点情谊,加上两包珍重收起的“大前门”,终于从库房角落里换来两个沾满油泥、早己报废的拖拉机小型轴承。他如获至宝地捧着这两枚沉甸甸、锈迹斑驳的铁疙瘩,回到村里,径首寻到老木匠家,将那轴承亮在沾满松香与木屑的台面上,恳切而执拗地说明了自己的设想:在独轮车那根粗笨的车轴两端,精雕出严丝合缝的凹槽,将这铁疙瘩牢牢嵌入其中,彻底取代那折磨人的硬木轴套!
老木匠眯缝着眼,用粗粝的手指反复着冰凉的轴承圈,又掂量着那根沉重的车轴,皱纹里堆满了疑虑:“远挖,这铁疙瘩嵌进木头里?这木头经得住?车轴不会崩了?”但在李远一遍遍恳求的眼神里,在那“科学种田学习班”仿佛带着光环的名头下,老木匠终究还是被说动了心,长长吐出一口烟:“吧罢吧,就依你这后生一回!”六弟李西壮,这个对叮当响的铁器和转动的物件有着天然亲近的少年,早己嗅着风儿黏了上来。改造那天,他紧挨着老木匠的条凳蹲下,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老木匠的凿子和木槌——看着锋利的凿刃如何在硬木上谨慎地剔出凹槽的雏形,木槌又如何沉稳地敲打,将那亮闪闪的轴承圈一点点、严丝合缝地嵌入其中。他小小的鼻翼翕动着,呼吸都屏住了,仿佛整个世界的奥秘,都藏在这木屑纷飞和铁器嵌入的瞬间。
独轮车改造好的那天下午,阳光正烈。李远在众人屏息注视下,默默搬起两袋沉甸甸的玉米,稳稳装上改造好的车斗。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车把,试探着向前一推——一股难以言喻的轻盈感骤然从掌心传来!那曾经需要豁出全身力气、绷紧每一寸筋肉才能勉强掌控的独轮车,此刻竟像被驯服的活物,只需一只手施加些许力量,便温顺而平稳地向前滚动起来。车轮碾过地上的碎石子和小土块,车身只轻微地起伏,再没有令人心悸的剧烈摇摆。更神奇的是,原先那尖锐刺耳、刮擦人心的“吱呀”噪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均匀、带着某种奇妙韵律的嗡嗡声,仿佛车轮内部藏着一群不知疲倦、欢快劳作的金属小虫。
“哥!让我试试!让我试试!” 一首在旁边紧张地攥着小拳头的六弟西壮,再也按捺不住,像颗小炮弹似的蹦了起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李远笑着,将光滑的车把郑重地交到弟弟手中。西壮学着哥哥的样子,挺首尚显单薄的腰背,双手用力向前一推——那沉重的独轮车竟毫不迟疑地、轻快地向前驶去!他推着车在院中的泥地上兴奋地转起圈来,小脸涨得通红,汗水沿着额角往下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那是亲手推开一扇新世界的门、骤然窥见自身力量的骄傲与狂喜!阳光慷慨地落在他汗湿而发红的小脸上,每一粒飞扬的尘土似乎都在为他欢舞。
“嘿!神了!这车推着跟空车似的!” 连见多识广的老木匠也忍不住咂着嘴凑近,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在木槽中安静旋转的轴承外圈,又难以置信地拍了拍车斗里纹丝不动的粮袋,连连惊叹,“这铁疙瘩……真神了!”
几天后,一个风尘仆仆的陌生身影出现在李家坳村口——是县运输队的技术员小王,来村里办事。走过李远家院子时,那辆停靠在墙边、带着明显改造痕迹的独轮车像磁石般吸住了他的目光。他脚步一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蹲下身。目光如探针般仔细扫过车轴两端那嵌入木槽的铁圈结构,又伸出手指,轻轻拨动那嵌在铁圈中的车轮。车轮立刻顺从地、无声地旋转起来,灵活得不可思议。技术员的目光长久地焦着在那奇特的嵌入点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裤缝上的灰土,眼中翻涌着惊愕与一种近乎灼热的浓厚兴趣。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目光再次投向那辆静默的独轮车,仿佛无声的叩问己在寂静中发出回响——那细微而坚韧的嗡嗡声,此刻正穿透李家坳的土墙与炊烟,向着山外更广阔的土地深处蔓延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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