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窑洞里最后一点油灯的光晕也熄灭了，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了狭小的空间。弟妹们蜷缩在土炕的另一端，发出均匀而轻微的鼾声。八斤偶尔会发出几声梦呓，带着孩童特有的含糊不清。父母那边，是沉重得如同叹息般的呼吸，夹杂着父亲压抑的咳嗽和母亲辗转反侧时土炕发出的细微呻吟。空气中，柴火未燃尽的烟味、泥土的腥气、人体长时间不洗澡的体味、还有破旧被褥散发的霉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贫穷的独特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李铭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的土布单子依旧粗糙地摩擦着皮肤。他努力闭上眼睛，试图让疲惫的身体沉入睡眠。然而，意识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边缘疯狂冲撞。
眼前骤然亮起一片刺眼、冰冷的蓝光！那是办公室电脑屏幕特有的、能灼伤视网膜的光线。键盘敲击的“哒哒”声清脆而密集，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像某种机械怪兽的呼吸。同事们模糊的笑脸在隔断板后晃动，咖啡的香气若有若无……这些属于现代文明的、清晰到可怕的碎片，如同高清电影般在脑海中轮番播放。
下一秒，这些画面猛地扭曲、破碎！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窑洞土墙上那道巨大的、在窗外惨淡月光映照下如同狰狞伤疤的裂缝！裂缝的边缘犬牙交错，月光在坑洼不平的土壁上投下扭曲诡异的阴影，仿佛随时会从中爬出噬人的怪物。电脑蓝光与土墙裂缝，键盘声与父亲的咳嗽，空调嗡鸣与窗外的寒风呜咽……两个世界的感官信息疯狂地交叠、撕扯、融合，形成一种强烈到令人作呕的眩晕感！
巨大的、如同深渊般的孤独感瞬间将他吞没。他像一个被遗弃在蛮荒星球上的宇航员，所有的通讯断绝，所有的坐标消失。曾经触手可及的便捷、秩序、舒适，乃至那些琐碎的烦恼，都成了遥不可及的、闪着冰冷光泽的幻梦。手指无意识地伸进贴身的口袋，死死地攥住那张皱巴巴的超市小票。光滑的、略带脆感的纸质触感，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冰冷的真实，也是对他此刻处境的、最辛辣无情的嘲讽。
他猛地翻了个身，土炕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三哥…” 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丝担忧。是睡在他旁边的五妞李五妞被他翻身的动静弄醒了。小小的身体带着凉意靠了过来，一只冰凉的小手摸索着，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你咋啦？做噩梦了？” 黑暗中，她那双大眼睛努力地睁着，像两颗蒙尘的星星，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关切。
这突如其来的、属于孩童的温热触碰和稚嫩关怀，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李铭心中那层被绝望和孤独冻结的坚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尖。他需要倾诉，需要抓住点什么来驱散这几乎将他逼疯的寒冷和恐惧，也需要安抚这个敏感的小妹妹。
“嗯…是有点怕。” 李铭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干涩沙哑。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五妞，哥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个故事就不怕了。”
“故事？” 五妞的声音里立刻带上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在这个没有任何娱乐、连吃饱都是奢望的世界里，“故事”是奢侈品。
“嗯，讲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的故事。” 李铭深吸一口气，开始挖掘脑海中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瑰宝。他选择了《西游记》。他用最朴实的、五妞能听懂的语言，描绘着那个光怪陆离、充满想象力的神话世界：
“很久很久以前，在大海边上，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这块石头啊，吸收了几千几万年的日头精气和月亮灵气，有一天，‘嘭’地一声，石头炸开了！从里面蹦出来一个…嗯…一个石猴子！这猴子啊，眼睛像灯笼，金光闪闪的，可厉害了！他跳到树上，跳到海里，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 他尽量模仿着说书人的语气，描绘着花果山的仙境，猴子的自由自在。
五妞屏住了呼吸，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完全被这新奇的故事吸引住了。黑暗中，能听到她轻微的、带着惊叹的吸气声。
李铭继续讲着，讲石猴漂洋过海，历尽艰辛去寻找神仙学艺。“他坐着一个小木筏，在大海上漂啊漂啊，风浪好大好大，差点把他吞掉！但他不怕，他想学本事，想变得更强……” 讲他到了灵台方寸山，拜了菩提祖师，学会了七十二般变化，一个筋斗能翻十万八千里！讲他如何大闹龙宫，抢了定海神针当金箍棒；如何打进幽冥地府，一笔勾销了生死簿上猴类的名字；又如何觉得天庭封他的‘弼马温’太小了，一怒之下反出天宫……
“他站在南天门外面，把金箍棒变得像…像咱们村口那棵老槐树那么粗！那么高！对着天兵天将大喊：‘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把那些天兵天将打得落花流水，满天乱飞……” 李铭讲得投入，暂时忘却了自身的处境，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激昂。那孙悟空的桀骜不驯、神通广大，似乎也给了他一丝对抗这绝望现实的力量。
“哇……” 五妞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小手紧紧抓住了李铭的胳膊，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惊天动地的战场。
“三哥…” 一个更细小、更含糊的声音从炕的另一头传来，是七妞李七妞也被故事吸引，迷迷糊糊地醒了，小声问：“那个…那个孙猴子…后来咋样了？他…他比村口说书的王瞎子讲的…还好听哩！” 小丫头词汇贫乏，只能用她有限的认知来表达最大的赞美。
这句稚嫩却真诚的童言，在寂静的窑洞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在李铭心中荡开一圈涟漪。讲故事？说书？王瞎子？一个模糊的、关于如何利用现代知识换取生存资源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花，骤然闪过他的脑海。讲故事…也能换吃的？
这念头让他精神一振。他继续讲着，讲孙悟空如何被太上老君用金刚琢暗算，被二郎神和哮天犬围攻，最终被如来佛祖压在了五指山下……
“五百年啊…他就被压在那座大山底下，风吹日晒雨淋，动弹不得…” 李铭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感慨。这被困压的意象，与他此刻的处境何其相似？
故事在五指山落下帷幕。五妞和七妞带着对那只神奇猴子的无限遐想和对“五百年后”的朦胧期待，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呼吸变得悠长而安稳。
窑洞里重新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黑暗。然而，李铭心中的波澜却再也无法平息。讲故事的短暂慰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饥饿这头永不餍足的凶兽，再次用它冰冷而锋利的爪子，狠狠攥紧了他的胃袋。胃壁疯狂地痉挛、抽搐，发出空洞而巨大的鸣响，提醒着他这具身体最原始、最残酷的需求。
他想起白天西弟咳血时那惊恐躲闪的眼神，想起碗里永远稀薄寡淡的糊糊，想起母亲藏起的银簪和赵大奎嚣张的嘴脸。
光讲故事填不饱肚子！知识必须落地，必须转化为实实在在能塞进嘴里的东西！
他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记忆中狂奔。山坡！那些在寒风中顽强生存的、看似无用的野草……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窑壁和沉沉的夜幕，投向了村外那片荒凉的山坡。凭借李三娃的记忆和现代李铭脑海中储存的植物图鉴，他开始疯狂地检索、比对、筛选……
柴胡？对，就是它！伞形花序，根茎入药……他记得小说里常写这东西能换钱！
一股新的、带着冒险气息的冲动在他血液里奔涌。明天！明天一定要去山坡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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