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扫过黄土塬的脊梁，粗粝地舔舐着沟壑纵横的崖畔，卷起干燥的土腥气，其中又隐隐裹挟了晒场里新粮沉甸甸的甜香。夜己深沉，知青点的堂屋里，一盏油灯摇曳着豆大的火苗，昏黄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三个晃动的影子——李远、林晓梅、孙卫东，他们围桌而坐，像虔诚的信徒围绕着一方小小的祭坛。桌上，一只用碎布头千针万线缝缀起来的小钱袋，和一个簇新的笔记本，静静躺在那里，无声地承受着三双眼睛沉甸甸的注视。
“咱们……盘盘账吧。”李远的声音压得很低，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解开钱袋上系得紧紧的布绳，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内容倾倒在磨得发亮的桌面上。一叠叠毛票、分票，如同被驯服的鸟儿，依偎着排列开来。最大的一张是那张被无数次展开又折拢的“大团结”，十元的面值在跳跃的灯下显得格外厚重而珍贵。李远屏住呼吸，指尖在纸币上缓慢地移动，仿佛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收成。空气里只剩下他低沉计数的声音和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
“现金，拢共是……八十七元整。”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
“还有，”他翻开那本崭新的笔记本，上面是他带来的另一种记录世界的符号，“三个村子的小代销点，算稳了，每个月都能供上些货，是咱的‘老主顾’了。”纸页在灯下发出脆响。
“嗯，”孙卫东黝黑的脸庞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敦实，他接口道，“仓房里头，估摸着还堆着十五块钱上下的货底子，盐啊、洋火、胰子（肥皂）那些。”
李远用力地点点头。从最初近乎倾家荡产的倒贴，到此刻桌面上这沉甸甸的八十七元现金，还有三个村子的稳定销路——这每一分钱，都像是从贫瘠的石头缝里一点一滴硬挤出来的血汗。
“还有这个，”一首静坐一旁的林晓梅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件，轻轻放在桌角。微光落在崭新的金属听筒上，反射出一点冷静的亮泽——那是她用第一次分红买来的听诊器。“钱是赚了点儿，可身子骨是革命的本钱。”她看向李远，眼神里有着医者的关切，也藏着更深的忧虑，“我想着，给咱点里的人，都简单摸摸底。也……也顺道给叔和婶子他们看看去。”那话语轻柔，却如暖流注入李远的心间。
第二天，秋阳温煦地铺在李家窑洞前的土院上。林晓梅背着药箱，带着听诊器和简易血压计，以赤脚医生回访的名义来了。窑洞里光线幽暗，弥漫着经年累月的烟火气与尘土的味道。她耐心地为李老实量血压，那水银柱倔强地向上攀升。“叔，这数儿可有点高，”她轻声细语，“烟叶子得少咂摸两口，咸菜疙瘩也少吃些。” 又为王秀花听诊，那肺音浑浊，像一架漏风的老风箱，发出清晰的湿罗音。“婶，咳嗽没好利索，千万当心别再着凉，”她蹙着眉，“要是有法子，熬点梨膏润润肺最好。”孩子们也被她一一查看过去，五妞瘦得像棵缺水的秧苗，明显营养不良；八斤总揉着肚子，林晓梅断定里面有了虫。她温言细语地叮嘱着，尽管明知许多建议在这贫瘠的塬上难以实现，那份真切的心意，却让李家老小喉头发紧，眼里泛起潮湿的暖意。
当李远送林晓梅走出低矮的窑洞门，秋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车铃声由远及近。穿着绿色制服的邮递员，骑着那辆沾满尘土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个利落的刹车停在院门口。
“李远同志！”邮递员响亮地喊着，声音在寂静的塬上传得很远，“有你的信！县里来的！”他递过来一个信封。
李远下意识地在衣襟上蹭了蹭手心并不存在的尘土，才郑重接过。信封是那种粗糙厚实的公文纸，顶端印着两行醒目的红色大字：XX县革命委员会 生产办公室。落款处，一个圆形的朱红公章清晰无比，像一枚凝固的血印。
他撕开封口，指尖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硬。抽出的信纸上，是印刷体工整的铅字，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李远同志：经研究，特邀请你作为我县‘科学种田积极分子’及‘农村致富能手’代表，参加将于X月X日召开的全县‘发展农村集体经济经验交流会’。请届时准时出席。XX县革命委员会生产办公室（公章） X年X月X日”
“李远同志”……“致富能手”……这几个铅印的黑字，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灼着他的心。他捏着这页薄薄的信纸，站在自家窑洞前，脚下是祖辈刨食的黄土，身后是父母沉默而佝偻的身影。从那个塬上人随口唤的“李三娃”，到知青点里半是调侃半是亲昵的“远娃子”，再到此刻这白纸黑字、赫然印着公章的“李远同志”和“致富能手”——这条路上布满了酸枣刺般的荆棘与深不见底的风险，却也挣扎着开出了微小却实在的花朵，结下了这八十七元现金和三个代销点那样沉甸甸的果实。
这封来自县衙门的信函，沉甸甸地压在掌心，它究竟是贫瘠土地上终于盼来的甘霖般的认可？是通往更大天地的敲门砖？亦或，是一场裹挟着更凛冽寒意的新风暴，正悄然在这黄土高原上凝聚起乌云的边沿？
李远抬起头，目光越过自家低矮的院墙，投向塬下那一片片在秋风中翻滚、预示着收获也暗藏艰辛的麦浪。知青岁月这一卷，似乎就在这封突如其来的邀请函带来的巨大悬念中，戛然合上了书页。而前方等待李远的，注定是比这黄土沟壑更辽阔、更莫测，也必然更加复杂的天地与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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