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反复播报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消息，那声音仿佛一粒石子投入一潭凝滞的死水，在我耳畔激荡起嗡嗡回响，搅动着心绪。窗外蝉声嘶哑，闷热沉甸甸压在简陋的队部里，空气凝固，只有桌上油灯浑浊的光晕在几张紧锁眉头的脸上不安跳动。
生产队长王铁山猛地拍桌而起，震得那盏油灯灯火乱颤，他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分田单干？这分明是要复辟资本主义！我王铁山第一个不答应！”他的吼声撞在土墙上，激起一阵灰尘簌簌落下，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我紧捏着那本记录历年亩产数据的破旧笔记本，指尖深深陷进磨损起毛、几乎烂透的纸页边缘里。纸张的触感粗糙而脆弱，如同这片土地长年累月干涸的皮肤，也像乡亲们同样粗糙皲裂、满是老茧的手掌。
“铁山叔，”我竭力稳住声音，那点微弱的音量竟奇迹般压住了他粗重的喘息，“您先看看这个——”我几乎是将那本饱经沧桑的册子推到了他眼皮底下。
“整整十年！平均亩产从没超过三百斤！去年老天爷开眼，风调雨顺，也才勉强收了三百二十斤！”我的指尖重重戳在纸页上，那些密密麻麻、因书写时用力过猛而深深凹陷进纸背的数字，此刻像一粒粒烧红的炭火，灼烧着我的指腹，“哪家哪户年底分粮时，不是精打细算，勒紧裤腰带熬到开春？那点粮食，喂饱肚子尚且勉强，何谈希望？”
“政策说的是包产到户，责任到人！”我迎着他那双因愤怒而瞪得如铜铃般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还是集体的地！只是让大家伙儿自己精心伺候，自己担当！收成好了，自己多得；收成差了，自己担着！这怎么就是单干？这是责任！是让大家把命根子当回事的责任制！”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回荡，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王铁山像一头被逼到角落的牛，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笔记本上那些无法辩驳的数字，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开口，最终却像被抽走了筋骨，颓然跌坐回条凳上，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声叹息里裹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
屋子角落里，大队书记张德福一首沉默着，仿佛一个泥塑的影子。他弓着背，缩在条凳上，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烟锅里的旱烟一明一灭，细密的烟雾丝丝缕缕升腾缠绕，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庞笼罩其中，像隔着一层迷离的纱幕，让人完全看不透他此刻的表情。只有烟锅里那点暗红的光，随着他缓慢的吞吐，在昏暗中微弱地呼吸着。这沉默比王铁山的咆哮更令人窒息，每一缕飘散的烟，都仿佛缠绕着盘算的重重压力。
我转向那片烟雾缭绕的角落，心跳撞得肋骨生疼：“德福叔！咱村的地，再这么‘大呼隆’地混下去，真就要烂在泥里，再也刨不出金子了！”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就划出一小片地来，一小块就行！试试这‘责任制’！成了，那是全村人眼巴巴盼着的活路，有奔头！若不成……”我咬了咬牙，喉咙发紧，“我李远，一人做事一人当！责任，我来背！”
烟雾中的张德福依旧纹丝不动。油灯昏黄的光线艰难地穿透烟霭，映出他眉间刀刻般深重的皱纹。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如同他内心无声的天人交战。时间在令人焦灼的沉默中艰难爬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枯瘦、布满老茧的手，捏着烟锅杆，在条凳腿儿上“咚、咚、咚”重重磕了三下。那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屋子里如同惊雷炸响，震得人心头一跳。
磕尽了烟灰，他抬起头，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残余的烟雾，钉子般牢牢钉在我脸上，又缓缓扫过一旁铁青着脸的王铁山。
“那就…试试？”这三个字从他干涩的唇间挤出，带着千钧的重量。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李远，你牵头。铁山，你配合。”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我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丑话撂在前头——这块试验田，只许成，不许败！砸了锅，谁也兜不住！”
王铁山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愤懑，他猛地扭过头，后脑勺对着我们，只留下一个硬邦邦、充满抗拒的背影。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带着凉意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扑在我滚烫的脸上。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疲惫的犬吠。我独自立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冲散了屋内残留的浓重烟味和令人窒息的沉闷。我抬起头，刹那间，漫天星斗撞入眼帘，浩瀚无垠，银辉如洗，温柔地倾泻下来，覆盖着脚下这片沉睡己久的田野。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本浸透汗水和泥土气息的笔记本，粗糙的纸页边缘硌着掌心。指尖触碰到那深深刻入纸背的数字凹痕，它们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的搏动。我仿佛看见无数乡亲们焦灼的、满怀希冀的眼睛，在星光下熠熠闪烁；又仿佛听见大地深处传来压抑太久的、渴望勃发的无声呐喊。
新的风，终于带着泥土的微腥与星光的清冽，吹进了这片沉寂太久的土地深处。它吹拂过田埂，掠过沉睡的禾苗，在每一寸板结的土壤缝隙里悄然渗透、游走。这风虽初起于青萍之末，却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足以松动千年冻土的力量。我凝望着这广袤的、被星光温柔照亮的田野，一种既沉重又轻盈的预感在胸中激荡——这风，必将唤醒深埋的种子，终有一日，会席卷整个大地，让每一寸板结的泥土都为之松动、战栗，迸发出蕴藏己久的、惊天动地的生机。
掌心那本承载着十年沉重数字的笔记本，此刻在星光下仿佛不再仅仅记录着贫瘠的过往。它粗糙的纸页，正如这片亟待新生的土地；而那深深刻下的字痕，则是无数双渴望改变的手，正奋力在板结的命运上掘出第一道希望的裂缝——星光无声泻落，悄然填满了每一道新鲜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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