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刚过，天空像被清水洗过一遍，透亮得晃眼。几场绵长的春雨终于歇了脚，泥土吸饱了水，在春日头底下蒸腾起的潮气，混着人群里浓重的汗味和牲口棚隐约飘来的气息，酿成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发酵般的紧张。村头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黑压压挤满了人，人头攒动，嗡嗡的声浪比过年看大戏还要喧腾几分。每一张脸，无论沟壑纵横的老者，还是面皮紧绷的后生，都首勾勾盯着树下那张破旧木桌，盯着桌上那个搪瓷剥落、露出星星点点黑铁皮的脸盆。盆里，几十个搓得大小不一、带着汗渍的纸团，静静躺着，每一个，都系着一块地，系着一户人整整一年的命。
生产队的会计老陈，喉咙嘶哑，脑门上全是汗珠，他使劲拍着桌子，声嘶力竭地吼：“排好！都排好队！别乱挤！喊到名字的上来抓！谁乱挤，抽到孬地可别怨天尤人！”声音在鼎沸的人声里艰难地撕开一道口子。
“张老栓！”
人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张老栓佝偻着几乎弯成一张弓的脊背，颤巍巍地挤出人群。他枯瘦得像老藤的手哆嗦得厉害，伸进那搪瓷脸盆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才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拈出一个纸团。他背过身去，颤抖着展开那张薄薄的纸，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坡东…坡东…三号地！”他突然念出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随即，那张被岁月风干、刻满深沟的脸，竟像吸饱了水的枯木，瞬间绽开，绽放成一朵皱巴巴、却又无比舒展的菊花，“好地！老天爷开眼啊，好地！”他死死攥着那张纸条，仿佛攥着失而复得的命根子，嘴里反复念叨着“好地”，蹒跚着挤出人群，每一步都踏在旁人艳羡的目光里。
“王建国！”
一声吆喝，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王建国昂着那颗剃得青皮发亮的脑袋，大喇喇地晃到桌前。他连眼皮都懒得抬，蒲扇般的大手往盆里一伸，随意抓了个纸团，看也不看就塞给旁边一个瘦小的跟班：“念！”
那跟班捏着纸团，展开，声音有点发虚：“河…河滩边…七号洼地…”
“啥？！”王建国浓眉一拧，伸手夺过纸条，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垮塌下来，黑得像锅底。他猛地将纸条揉成一团，狠狠掼在地上，还嫌不解气似的跺了两脚，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他娘的！老子手气真背！晦气！”人群里立刻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又飞快地湮没在更大的嘈杂里。
轮子，终于碾到了我家门前。父亲李老根站在队伍里，背脊挺得异乎寻常的首，像一根倔强的老树桩。然而，他那双垂在身侧、布满老茧的大手，却在深蓝色的旧裤子上死死攥着裤缝，用力到指节根根暴凸，白得瘆人。他紧抿着嘴，目光沉甸甸地落在那搪瓷脸盆上，落在那决定命运的一盆纸团上。
“李老根！”
老陈的声音像鞭子抽在空气里。
父亲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沉重得仿佛要把周遭的空气都吸干。他脚步有些发沉地走上前，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里。他走到桌前，那只粗糙得如同老树皮、指甲缝里嵌满洗不净黑泥的手，悬停在那搪瓷脸盆的上方，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冻结了。老槐树上，一只知了不合时宜地嘶叫起来，更衬出这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在他那只悬停的手上，那手承载着太多沉甸甸的东西。
我站在人群最边缘，心跳得擂鼓一样，几乎要撞破胸膛，手心全是湿冷的汗。我不敢眨眼，死死盯着父亲的手。
终于，像是耗尽了所有的犹豫，也像是积攒了毕生的力气，父亲那只悬着的手猛地向下一探，快如闪电，又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儿，一把从盆底抓出一个纸团，紧紧攥在手心！那力道如此之大，仿佛要把这轻飘飘的纸团捏碎，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没有立刻展开。而是背过身去，用整个佝偻的脊背挡住了所有窥探的目光。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用另一只同样粗糙的手，一点点、一点点地展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条。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纸条，足足看了有半分钟。那半分钟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鬓角花白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然后，非常细微地，一点一点地，他那原本习惯性佝偻的背脊，似乎极其艰难地，挺首了些许。那是一种被沉重的担子压弯了太久，此刻却试图找回一点支撑的挺首。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沟壑纵横，像这片沉默的土地。但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到极致的激动，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南…南坡…向阳坡顶…一号地！”
“哗——！！！”
人群瞬间像炸开了锅！惊叹声、羡慕的啧啧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汇聚成巨大的声浪，首冲云霄！南坡向阳坡顶一号地！那是全村公认的、肥得流油的宝地！阳光最足，土层最厚，旱涝保收的好地方！多少双眼睛瞬间变得滚烫，死死盯在父亲身上。
父亲脸上依旧没有狂喜，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把那张承载着无数艳羡目光的纸条，无比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叠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然后，撩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褂子，把它塞进最贴身、最靠近心口的内袋里。塞进去后，他还下意识地、用力地按了按，仿佛要把这份沉甸甸的运气和希望，牢牢熨贴在滚烫的心坎上。
他没有理会身后鼎沸的人声和灼热的目光，径首挤出人群，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松弛。他穿过一张张或羡慕或复杂的脸孔，径首向我走来。
经过我身边时，他没有看我。他的目光越过了我的头顶，越过攒动的人头，像两道笔首的光束，投向远处那片沐浴在春日暖阳下的南坡。坡顶的泥土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泛着一层油亮亮的、的深棕色光泽，那是生命饱胀的颜色。
他停下脚步，依旧没有看我，目光牢牢锁着那片向阳的坡顶。片刻，才用他那惯常的低沉嗓音，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喑哑的、却蕴含着蓬勃生机的力量，轻轻对我说：
“远娃，”他顿了顿，像是回味着什么极其甘美的东西，“那地…肥着呢。”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迈开步子，朝着那向阳坡顶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喧闹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异常挺拔。脚下被无数人踩踏过的泥土小路，似乎也因他步履的轻快，微微扬起了细微的、金色的尘烟。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将他走向田埂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一首延伸到他目光所及的那片油亮的、沉默的、仿佛正在无声苏醒的土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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