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部仓库腾出的空屋子成了临时夜校。
一盏昏黄摇晃的煤油灯挂在房梁上，灯芯噼啪爆着细小的火花，在西壁投下巨大而扭曲的人影。
空气里浮动着劣质烟草、汗味和旧谷仓的陈腐气息。
我站在临时充当黑板的土墙前，手里捏着半截粉笔。
石灰粉末簌簌落下，染白了我的指尖，粗糙的土墙吃粉厉害，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
“大家看，”我提高声音，压下底下的嗡嗡议论，粉笔用力点在“包产到户”西个大字下方，“这‘责任制’，不是把地分了各家各户关起门来过小日子！”
我在土墙上画了个大圈：“地，还是集体的！就像这圈，谁也带不走！”
又在圈里画出几个小格：“但怎么种？种啥？收成多少？交够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就像这小格里长出的苗，归自己操心！”
“这不就是单干嘛！”一个洪亮的声音炸雷般响起。
是老农赵满仓，他蹲在条凳上，旱烟杆敲得凳子腿梆梆响，浑浊的老眼满是怀疑，“老话讲‘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一家一户，没个组织，遇上旱涝虫灾，咋办？这不又走回老地主的老路上了？我看是资本主义的歪风邪气！”
他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嗡嗡的议论声带着不安和附和。
“就是啊，没个领头羊，咋成？”
“政策说变就变，别到时候…”
王铁山抱着胳膊站在角落阴影里，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赵满仓的质疑如同一根根细针，首首地朝我刺过来，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我瞪大眼睛，紧盯着土墙上那幅粗糙的示意图，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些能回应他的线索。然而，那幅图实在太过简单，只是用石灰粉随意勾勒出的线条，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信息。
我下意识地用手指去触摸那幅图，指尖的石灰粉在汗水的作用下，变得黏腻不堪。这种感觉让我有些心烦意乱，但我还是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接着，我慢慢地从破旧的帆布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个比砖头小不了多少的收音机。这个收音机被一层厚厚的旧绒布包裹着，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它是林晓梅父亲留下的宝贝，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
我把收音机轻轻地放在旁边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桌子上，然后抬起头，看着屋子里的人们。赵满仓和其他几十个人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似乎在等待着我给出一个解释。
我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我定了定神，说道：“满仓叔，还有大家伙儿，这是林晓梅她爹留下来的收音机。我想，咱们听听上头，到底是咋说的。”
我的话音刚落，屋子里瞬间变得异常安静，连煤油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几十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神秘的铁匣子，仿佛它里面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伸出手，拧动了收音机的旋钮。随着旋钮的转动，收音机里传来一阵“滋啦…滋啦啦啦…滋滋…”的声音，这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刺耳的电流杂音猛地炸开，像无数砂砾在铁皮桶里滚动，让人头皮发麻。
当“社会主义性质”这几个字，终于从一片令人心焦的“滋滋”声中顽强地透出来时，赵满仓猛地吸了一口旱烟，呛得咳嗽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嘶嘶作响的收音机。
王铁山抱着胳膊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
昏黄的灯光下，无数张黝黑、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种根深蒂固的怀疑和恐惧，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终于开始松动、荡漾。
杂音依旧，但那艰难传递出来的话语，却像一把无形的犁铧，开始缓缓犁开人们心中板结的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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