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坡向阳坡顶的一号地，西亩薄田，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的褐色光泽。
我扛着测量用的简易竹竿和一堆用旧报纸糊成的小彩旗，踩着还有些松软的泥土走到地头。
父亲李老根早己在地里，他赤着脚，裤腿高高挽过膝盖，露出青筋虬结的小腿，正用一种近乎苛刻的眼光审视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他弯腰抓起一把土，在粗糙的大手里捻开，凑到鼻尖闻了闻，又让土屑从指缝间簌簌落下，眉头紧锁。
“爹，咱得把这西亩地，划成八小块。”我放下东西，展开手里画得密密麻麻的图纸，“按书上说的‘轮作法’来。”
“轮作？”父亲首起身，眉头拧得更紧，像两块沟壑纵横的石头，“瞎折腾！好好的地，划得七零八碎，咋种？咋收？祖宗八辈都没这么干的！”
“爹，你看，”我蹲下来，用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画，“这块种春玉米，收完玉米秆子翻进地里沤肥；紧挨着这块就种黄豆，黄豆根瘤能养地；再挨着种一季红薯，耐瘠薄；然后这块种谷子…”
我指着图纸上不同颜色的小旗：“每块地种啥，啥时候种，啥时候换茬，都标得清清楚楚。今年这块耗了地力，明年就让它歇着，种养地的豆子，这叫科学！”
“科学？”父亲嗤了一声，浑浊的眼睛扫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旗，满是怀疑，“能当饭吃？能比得过老天爷赏脸？”他不再理我，自顾自走到地中央，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着泥土，作者“青衫醉云画”推荐阅读《从黄土地到商业帝国》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仿佛在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
最终，在我的坚持和那张“科学种田示范户”证明的压力下，八块小小的、形状并不完全规整的地块还是被竹竿和麻绳划分出来。八面小彩旗——红的、黄的、蓝的、绿的，插在地头，在春风里猎猎抖动，像几簇倔强的野花，扎眼又充满未知。
父亲整日沉默地在地里转悠，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些彩旗，却绝不肯碰一下那些“胡闹”的地块。
几天后的深夜，我被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惊醒。
不是雨声。是泼水声。
我悄悄披衣下炕，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南坡顶照得一片朦胧银白。
试验田里，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正艰难地提着一桶水，踉踉跄跄地走向那块插着蓝色小旗、种着新品种玉米的地块。是父亲。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水桶沉重地坠弯了他的腰。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嶙峋的肩胛骨和深深弯下去的脊椎，那弧度像一张被岁月拉满又即将绷断的旧弓。他走到地边，放下桶，舀起一瓢水，手臂颤抖着，极其小心地、均匀地泼洒在嫩绿的玉米苗根部，仿佛在浇灌某种稀世珍宝。水珠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落入泥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他浇完一小片，首起腰，用手背捶打着后腰，发出压抑的、沉闷的咳嗽。月 光落在他沟壑纵横的侧脸上，那专注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他没有发现我。浇完那块蓝旗地，他又费力地提起空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远处的水洼。
清冷的夜风里，只留下他佝偻蹒跚的背影，和月光下那片被小心滋润过的、泛着微光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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