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寒风凛冽。
村委会那扇破旧的木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大队会计老陈捏着一张纸，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远娃！不好了！出大事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正在和张家沟、刘家屯代表商量运输路线的我心里咯噔一下。
老陈把那张纸拍在桌上，手指哆嗦着点着纸页顶端那行鲜红醒目的印刷体大字：
“关于严格执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的紧急通知”
落款处，盖着县粮食局鲜红的大印。
“刚…刚送来的！县里派专人送来的！”老陈喘着粗气，“上面说，所有粮食，包括面粉、大米等加工品，一律纳入统购统销！严禁私自加工、运输、销售！所有个体加工作坊，立即停业整顿！等待…等待国营粮站统一接收！”
如同一个炸雷在头顶爆开！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张家沟张支书的烟袋锅“啪嗒”掉在地上。刘家屯刘队长张大了嘴，脸色灰败。
六弟猛地一拳砸在土墙上，尘土簌簌落下：“他娘的！这不是要咱的命吗！刚打开点局面…”
“完了…全完了…”老陈颓然瘫坐在条凳上，喃喃自语，“加工厂…运输队…三村合作…全完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统购统销！这把悬在头顶多年的利剑，在这个节骨眼上，猝不及防地斩落下来！
我们所有的努力，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顷刻间就要被这纸冰冷的红头文件彻底浇灭。
“不！不能就这么完了！”我抓起那张薄薄却重若千钧的通知，纸张在手中哗哗作响，“一定有办法！一定有！”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文件上那行刺眼的字：“严禁私自加工、运输、销售…”
“私自…”我喃喃念着，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如果…不是‘私自’呢？”
“啥意思？”六弟茫然地看着我。
“商标！我们的‘远哥牌’！”我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灼人的光芒，“这牌子，是咱的！是注册过的！是集体的！不是‘私自’！”
“可文件上说的是粮食…”张支书疑惑。
“粮食是统购统销，但没说‘品牌’！”我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国营粮站收的是散装粮！咱们卖的，是加工好的、有品牌的‘商品’！这不一样！”
“对！不一样！”刘队长也反应过来，“咱的粉条，咱的菜干，都是加工品！不是原粮！”
“文件上没明确说加工品！”我指着文件，“这就有一线生机！但我们必须立刻证明，我们不是偷偷摸摸的‘私坊’，我们是正规的集体产业！我们的产品，是有标识、有信誉的‘商品’！”
“怎么证明？”六弟急切地问。
“商标！我们独一无二的商标！”我斩钉截铁，“立刻发动所有能拿针线的婶子、姑娘！把我们仓库里所有还没装袋的面粉、粉条、菜干，全部手工绣上‘远哥’商标！用红线！绣上麦穗！要醒目！要独一无二！让所有人都看到，这是咱‘三村联产’的品牌货！不是散装粮！”
“连夜绣？”老陈瞪大了眼。
“对！连夜绣！赶在粮站的人下来‘接收’之前，把我们的品牌，钉死在每一件产品上！”我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夜幕降临，李家坳、张家沟、刘家屯，三个村子的灯火前所未有地通明。
祠堂、队部、甚至许多村民家的堂屋里，都坐满了人。
女人们围坐在一起，中间堆着小山般的面粉袋、装粉条的竹篓、装菜干的麻袋。
每人手里都捏着一根穿着红线的针。
她们低着头，借着油灯、马灯的光亮，全神贯注，用最细密的针脚，在每一个包装的醒目位置，一针一线地绣上那个代表“三村联产”的靛蓝色麦穗图案和“远哥”二字。
红线在粗布、麻袋、竹篾间穿梭。
银色的针尖在灯火下闪烁着细碎而坚定的光芒。
五妞、七妞也加入了绣娘的行列，她们的手指灵巧翻飞。
母亲坐在角落里，戴着顶针，眼神专注，布满皱纹的手沉稳有力，绣出的麦穗生动。
整个夜晚，三个村庄沉浸在一片无声而紧张的忙碌中，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沙沙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坚韧的力量。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小山般的货物包装上，己经遍布密密麻麻、鲜艳夺目的红色麦穗商标，在晨曦中如同一片片燃烧的希望之火。
就在这时，祠堂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
林晓梅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她脸色有些疲惫，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径首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件，递到我手中。
我疑惑地展开。
文件标题赫然映入眼帘：
《关于加快发展个体、私营等非公有制经济的若干意见（草案）》
虽然只是草案，虽然字里行间还带着探索的意味，但那份鼓励发展、放宽限制的精神，如同穿透云层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我几乎被冰封的心！
“晓梅，这…”我猛地抬头，激动地看着她。
林晓梅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用力点了点头：“我爸开会带回来的，内部传达，还没正式下文，但…风向真的变了！”
晨曦微露，映照着文件上那些充满生机的字句，也映照着满屋子货物上那一片片连夜绣就的、鲜艳如火的麦穗商标。
寒冰，在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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