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糖果，迫不及待地撕开红纸。
花花绿绿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烁着的光泽。
大多数孩子都舍不得立刻吃掉，只是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伸出舌头，无比珍惜地、一下一下舔着那印着大白兔的、光滑的糖纸，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琼浆玉液。
那眯着眼、无比陶醉地舔着糖纸的小模样，那纯真而满足的笑脸，成了晒谷场上最动人的风景。
整个晒谷场沉浸在一种近乎梦幻的甜蜜氛围中。
分发接近尾声。
我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
一转身，却见父亲李老根不知何时，端着他那个小酒杯，默默地走到了我面前。
赛谷场上嘈杂的声浪似乎瞬间远去。
昏黄的汽灯光晕下（庆典延续到了晚上），父亲佝偻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微微低着头，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握着酒杯的、如同老树根般粗糙的手，在不易察觉地、微微地颤抖着。
杯中浑浊的地瓜烧，随着他手的颤抖，漾起细小的涟漪。
他抬起眼，目光浑浊却异常复杂，深深地看着我。
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在周围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在喧闹的背景声中，父亲缓缓地、异常郑重地举起了手中那个小小的、粗糙的白瓷酒杯。
酒杯举到我面前。
他喉结滚动，终于，一个低沉、沙哑、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字眼，艰难地冲破了他几十年沉默的壁垒：
“远娃…”
他顿住了，仿佛在积蓄力量。
赛谷场上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默契地低了下去。
昏黄的汽灯光，跳跃在父亲浑浊的眼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带着地瓜烧辛辣气息的气流似乎给了他勇气。
他端着酒杯的手，依旧在抖，却异常坚定地停在我面前：
“这杯酒…爹…敬你！”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嘶哑，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敬我？父亲…敬我酒？
这个一生沉默、倔强、习惯用背影表达一切的老农，这个曾经视我的“折腾”为离经叛道的父亲，此刻，竟然举杯向我？
巨大的冲击让我瞬间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胀。
父亲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情绪——有愧疚，有释然，有骄傲，还有一种被时代浪潮裹挟着、最终选择理解并认同的复杂光芒。
他不再说话，只是将酒杯又往前递了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庄重。
我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旁边桌上抓起一个倒满酒的粗瓷碗。
碗很沉，酒液晃荡。
我双手捧碗，微微躬身，将自己的碗口，极其郑重地、轻轻地碰在父亲那只小小的白瓷酒杯上。
“当啷。”
一声清脆的、微不足道的轻响。
却仿佛敲碎了横亘在我们父子之间那道无形的、厚重的冰墙。
父亲看着我，嘴角极其艰难地、缓缓地向上扯动，最终，勾勒出一个生涩却无比清晰的、属于笑容的弧度。
他仰起头，将杯中那浑浊、辛辣的地瓜烧，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我仰头将碗中酒一口灌下。
热辣的酒液如同火焰般滚入胃中，瞬间点燃了西肢百骸，也冲上了我的眼眶。
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模糊中，只看到父亲那张被岁月和风霜深刻雕琢的脸上，那抹生涩却真实的笑容，在昏黄的汽灯光下，如同冰雪消融后初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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