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阳光，难得地明媚温暖，驱散了冬末的寒意。
一大早，李家坳村口那条唯一的黄土路，就被自发赶来的村民们打扫得干干净净，连路边的碎石杂草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扫干净点！再洒点水！别起灰！”
“那边！那边还有个坑，快填上！”
男女老少，脸上都带着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和紧张。孩子们穿着难得的新衣裳，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县长真要来咱村？”
“那还有假！吉普车都到公社了！”
“我的老天爷，咱李家坳祖坟冒青烟了！”
“还不是远娃有本事！”
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兴奋的蜜蜂。
日头渐渐升高。
“来了！来了！”村口放哨的半大小子连滚带爬地跑回来，激动地大喊。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村口土路的尽头。
果然，远处腾起一道笔首的、滚滚的黄色烟尘！
如同一条土黄色的巨龙，沿着蜿蜒的土路，朝着李家坳的方向急速奔来！
烟尘越来越近。
引擎低沉的咆哮声也清晰可闻。
终于，一辆刷着军绿色油漆、车头悬挂着醒目白底红字车牌、车顶还竖着一根天线的旧式吉普车，卷着漫天尘土，如同一匹奔腾的铁马，稳稳地停在了打扫一新的村口！
“噗——”
引擎熄火，排气管喷出一股淡淡的白烟。
车门打开。
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身材清瘦、戴着黑框眼镜、约莫西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利落地跳下车。
他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沉静而锐利，扫过村口黑压压、屏息静气的人群。
在他身后，跟着秘书模样的年轻人和公社的刘书记。
“县长好！”
“欢迎县长！”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拘谨的问好声。
县长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对着人群挥了挥手：“乡亲们好！新年好啊！”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最终落在了被簇拥在前面的我身上。
“你就是李远同志吧？”县长微笑着，主动向我伸出手。
“县长好！我是李远！”我连忙上前，双手握住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
县长的手很有力，握了一下便松开。他没有立刻寒暄，目光却越过我的肩膀，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村里那些新起的砖瓦房、远处冒着炊烟的加工厂、还有祠堂门口停着的那几辆改造三轮车。
“不错，不错，”他微微颔首，“一路过来，变化很大！比公社汇报的还要好！”
在众人的簇拥下，县长信步在村里走着，不时停下来问问庄稼，看看房子，和路边的老人孩子聊几句。
气氛渐渐放松下来。
走到加工厂门口时，县长停下脚步，看着门口挂着的“李家坳-张家沟-刘家屯联产合作社”的木牌，点了点头。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我，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问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问题：
“李远同志，听说…你不仅搞生产是把好手，还用针灸，治好了你们村老张头的风湿老寒腿？”
“啊？”我一愣，没想到县长会问这个。
周围的人也愣住了，老张头更是张大了嘴。
“这个…”我定了定神，如实回答，“县长，不是我治的。是…是我看了些现代医学的书，知道些热敷和按摩促进血液循环的道理，给张大爷试了试，缓解了一些症状。主要还是靠张大爷自己保养。针灸…我可不会。”
“哦？”县长眉梢微挑，眼中的笑意更深了，“现代医学知识？活学活用，很好嘛！看来你脑子活，路子正！”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话锋却陡然一转，变得严肃而正式：
“李远同志，你们合作社搞得好！闯出了新路！给全县带了个好头！县里决定，正月十五，召开‘全县致富能手经验交流大会’！”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
“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正式邀请你，作为农民致富带头人，上台发言！把你的经验，好好跟全县的乡亲们讲一讲！”
“哗——！”人群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谢谢县长！我一定好好准备！”我挺首腰板，大声回答。
县长满意地点点头。
秘书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示意时间差不多了。
县长再次环顾生机勃勃的村庄和激动的人群，挥了挥手：“乡亲们！好好干！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转身走向吉普车。
车门关上。
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
吉普车掉头，卷起一道新的烟尘，沿着来路驶去，渐渐消失在土路的尽头。
那滚滚的烟尘在湛蓝的天空下缓缓飘散。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崭新的、藏青色的、挺括的中山装——这是母亲用卖鸡蛋的钱偷偷扯了布，熬了几个通宵，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
阳光照在崭新的布料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
衣领硬挺，贴合着脖颈。
我抬起手，指尖拂过胸前那光滑的、带着母亲掌心温度的布料，感受着布料下，那颗年轻的心脏，正为即将到来的更大舞台，而有力地、充满希望地搏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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