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铁匠那声滚烫的追问,像一颗火星,点着了李家坳憋闷许久的柴禾垛。“远哥农具厂”的招牌,在初春的风里吱呀摇晃,总算有了点底气。
可底气不能当饭吃,更不能打出好农具。王德发那几件锈迹斑斑的“老家伙什”,像根刺,扎在心头。靠土炉子、大锤小锤,砸得出镰刀,却砸不出“厂”字该有的筋骨。合作社那点活钱,牙缝里挤出来的,买新的?那是做梦。
唯一的念想,落在县农机厂那堆报废的“铁疙瘩”上。托了张支书的老脸,又搭上刘队长当年在县里当民兵连长时的一点香火情,好说歹说,人家才松口:“废铁价,拉走!不过丑话说前头,那就是堆死铁,当废品卖都嫌占地方!”
死铁?死铁也得拉回来!六弟带着几个壮劳力,套上生产队那架最结实的胶轮大车,天不亮就出发。傍晚时分,村里狗叫得炸了锅。大车回来了,车辙深得吓人,拉车的两匹骡子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浑身汗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车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块黑黢黢、沾满油泥的铁疙瘩。最显眼的是一个比磨盘还大的铸铁基座,上面歪歪斜斜地固定着几个锈得看不出原色的齿轮。大的齿轮齿牙残缺不全,小的则被厚厚的红褐色铁锈完全包裹,凝固的机油和泥垢板结在一起,像一层丑陋的痂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股陈年的、令人作呕的机油腐败的气息。
“就这?”五妞踮着脚,皱着鼻子,用根小木棍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一个锈死的小齿轮,指尖立刻沾上一层暗红色的铁粉。
“就这!”六弟跳下车,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汗,脸上蹭了好几道黑泥,“农机厂仓库最里头刨出来的,保管员说搁那儿怕有十年了!死沉死沉!”
接下来的日子,废弃仓房成了战场。锤子敲,錾子剔,蘸了煤油的破布烧,几个人围着那堆“废铁”,跟那些锈死了几十年的螺栓、轴承较劲。叮叮当当、吱吱嘎嘎的声音从早响到晚,空气里永远飘着铁锈粉和煤油混合的怪味。
最难啃的是那台勉强能看出车床模样的东西。锈死了,丝杠拧不动,导轨卡得像焊住了一样。王德发不知什么时候也蹲了过来,他话不多,偶尔指点一句“用醋泡泡”、“拿铜锤震震”,竟出奇地管用。老爷子那双被炉火熏烤了一辈子的手,似乎天生就懂铁疙瘩的脾气。
丝杠总算能艰难地转动了,导轨也清理出了滑道。可最关键的动力传动带,彻底烂成了几截糟朽的黑色胶皮,一碰就碎成渣。
“这玩意儿…可没处淘换新的去。”六弟捏着一撮黑渣,愁眉苦脸。新的橡胶传动带?那价钱,合作社账上那几个子儿,怕是连零头都不够。
一连几天,仓房里气氛沉闷。那堆擦亮了部分的铁疙瘩沉默地蹲在角落,像个巨大的讽刺。
这天下午,阳光斜斜地照进仓房,空气里的铁锈粉尘在光柱里飞舞。我靠着冰冷的机床基座,盯着窗外。村口池塘边,几个半大小子在疯跑,其中一个脚下一滑,“哧啦”一声,裤腿被塘边丛生的老毛竹尖锐的竹片豁开个大口子。那孩子浑不在意,爬起来继续跑,那片坚韧的青色竹片,却在我脑子里猛地闪了一下。
竹片…韧性…传动?
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窜了出来。我猛地跳起来,冲出仓房,首奔池塘边那片老竹林。挑了几根老而韧的青竹,砍下,拖回仓房。在王德发和六弟惊愕的目光中,我抄起柴刀,削!劈开竹筒,刮掉内瓤,只留下最坚韧的外层青皮,再细细劈成指头宽、厚薄均匀的长条。然后,像村里婆娘编草鞋一样,三股拧成一股,再用细麻绳密密地捆扎加固。
“哥…你…你这是弄啥?”六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试试!”我把这临时赶制出来的“青竹传动带”,小心翼翼地套在机床主动轮和从动轮上。青翠的竹片带着新鲜的植物气息,与冰冷的、油污的铁轮形成了古怪的对比。
“拉闸!”我声音有些发紧。
六弟迟疑地扳下了临时接通的电闸刀。
“嗡……”电机沉闷地启动起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那根青绿色的“传动带”猛地绷紧,三股拧成的竹索在巨大的拉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寸寸断裂!铁轮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艰涩地转动,带动着锈迹斑斑的丝杠,发出“嘎…嘎…”的呻吟,像垂死老人在喘息。
“成了!转了!”五妞惊喜地叫出声。
话音未落!
“嗤——!”
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猛地腾起!青竹传动带与高速摩擦的铁轮接触点,瞬间冒起了滚滚浓烟!坚韧的竹纤维在高温摩擦下迅速碳化、粉碎!火星子“噼啪”爆开!
“关闸!快关闸!”王德发脸色大变,嘶声吼道。
六弟手忙脚乱地去拉闸刀。晚了!
“轰!”一小团明火猛地从摩擦点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竹片和上面捆扎的麻绳!火舌沿着青绿色的带子迅速蔓延,浓烟滚滚,瞬间弥漫了整个仓房!
“着火了!农具厂着火了!”
惊恐的喊叫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仓房外,正聚在一起扯闲篇的村民们炸了锅。
“水!快拿水来!”
“盆!桶!快!”
“井!去井里打水!”
瞬间,整个李家坳都动了起来!男人们抄起水桶、脸盆,疯了似的冲向最近的井台和水塘。女人们也顾不上许多,拎着淘米洗菜的盆罐就往外冲。孩子们吓懵了,有的哭喊,有的也跟着乱跑。
泼水声、奔跑声、叫喊声、火苗燃烧竹木的噼啪声、呛人的浓烟……场面混乱到了极点。一桶桶、一盆盆冰凉刺骨的井水,没头没脑地朝着那台冒烟的机床和燃烧的竹带泼去。
“嗤啦——!”冷水浇在滚烫的铁疙瘩和火焰上,腾起更大更浓的白雾,混合着黑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剧烈咳嗽。
混乱中,我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冰凉的井水泼了一头一脸。透过迷蒙的水汽和浓烟,我看见父亲李老根不知何时也挤了进来。他一声不吭,佝偻着背,手里却死死抓着一个破瓦盆,正奋力地从旁边一个汉子提来的水桶里舀水,咬着牙,一步一踉跄地朝着那依旧冒着黑烟和火星的机床方向泼去。浑浊的井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混着汗水,也混着不知是烟熏的还是别的什么。
火,终于被无数桶井水浇灭了。
仓房里一片狼藉。地面成了泥塘,到处是泼洒的水渍和黑乎乎的竹炭灰烬。那台好不容易才弄出点模样的机床,被水淋得透湿,的金属部件上挂满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更显得死气沉沉。那根曾带来一丝希望的青竹带,只剩下一小段焦黑的残骸,软塌塌地耷拉在冰冷的铁轮上,冒着最后一丝绝望的青烟。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水珠从冰冷的铁疙瘩上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敲在泥地上,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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