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床那场狼狈的“火葬”，烧焦了青竹带，也烧掉了不少人心头刚冒出的热乎气。空气里那股焦糊味和水汽混合的怪味，盘踞在农具厂旧址上好几天才散尽。村里看我的眼神，又悄悄掺回了几分熟悉的迟疑和观望。
可厂子不能停。机器暂时指望不上，人手总得先张罗起来。总不能光靠王德发老爷子一锤子一锤子敲。
招工告示，是我斟酌了半宿才写好的。红纸黑字，贴在李家坳最显眼的地方——祠堂门口那面斑驳的砖墙上。
“远哥农具厂招工启事：
一、 招锻工学徒、木模工、杂工若干名。
二、 男女不限，十六岁以上，身强体健，吃苦耐劳。
三、 择优录用，工分加现金补贴。
西、 报名时间：三月初一至初三。
远哥农具厂 启”
红纸贴上去没半天，就被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打湿了边角。墨迹在雨水洇染下微微晕开，告示边缘卷曲、发皱，像一片被揉过的枯叶，勉强粘在墙上，在料峭春风里瑟瑟发抖。可这皱巴巴的红纸，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整个李家坳坐立不安。
“农具厂招工了！看见没？现金补贴！”
“真的假的？咱泥腿子也能拿现钱？”
“李远这小子…能行吗？别跟上回那铁疙瘩似的…”
议论像池塘里的泡泡，咕嘟咕嘟冒个不停。报名的头一天，祠堂门口就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队伍。有跃跃欲试的后生，有想给家里添点进项的婆娘，也有半大小子凑热闹。
第三天晌午，报名快截止了。我正和六弟、五妞在祠堂里整理名册，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吵嚷声。
“让开！都让开点！挤着我闺女了！” 声音很熟，是二叔李老栓的婆娘，我的二婶。
我皱眉走出去。只见二婶像只护崽的老母鸡，正奋力扒拉着排队的人群，把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死命往前推。那姑娘低着头，脸涨得通红，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正是二叔家的小闺女，李招娣，村里都叫她七妹。七妹旁边，还跟着二叔李老栓。他背着手，干咳一声，踱到我面前，脸上堆着笑，眼角的褶子却透着一股不容商量的精明。
“远娃啊，”二叔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都听见，“忙着呢？你看，招工这是好事。七妹这孩子，手脚麻利，人也本分，在家也是做惯了活的。咱自家人，知根知底，用着也放心不是？你二婶的意思，让她进厂子，学点手艺，也给你搭把手。”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长辈的语重心长，“这厂子刚起步，用人得用信得过的，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他这话一撂，队伍里立刻骚动起来。排在后面的张家沟后生张强梗着脖子喊：“远哥！不是说择优录用吗？咋还兴插队啊？” 旁边也有人小声嘀咕：“就是…自家人就优先了？”
七妹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单薄的肩膀微微发抖。
我看看二叔那张堆笑却不容置疑的脸，又看看队伍里那些或不满或期待的眼神，最后落在七妹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瘦小身影上。祠堂门口那棵老槐树刚抽出的嫩芽在风里晃，映在七妹洗得发白的衣领上，晃得人心里发涩。
“二叔，”我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压住了场子里的嗡嗡声，“厂子要开下去，靠的是真本事。七妹想试试，我欢迎。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从黄土地到商业帝国 但进不进得去，我说了不算。”
“啥意思？”二叔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我提高声音，对着所有排队和围观的人：“远哥农具厂招工，不看姓李姓张！只看两点——认不认得几个字，手上有没有点实在活计！明天早上，都到晒谷场集合！认字的考认字，不认字的，考手上功夫！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考得好的，留下！考不上的，回家该干啥干啥！”
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有叫好的，也有摇头的，更多的是紧张和期待。二叔的脸色沉了下来，狠狠瞪了我一眼，拉着还在发懵的二婶，拽起几乎要哭出来的七妹，挤出人群走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晒谷场上就挤满了人。气氛比过年还紧张。几张从小学堂借来的破课桌拼成“考场”，五妞拿着花名册，六弟维持秩序。
“认字组”这边，题目是我和五妞琢磨的：写自己名字，认二十个常用农具字（锄、镰、犁、耙之类），再写一句“农具厂要打好铁”。不少人抓耳挠腮，写得歪歪扭扭，指指点点。
“手上功夫”组那边更热闹。木匠张伯坐镇，考校木活：发一块木头，一把钝凿子，要求凿出一个方正的榫卯眼。王德发老爷子负责考铁匠活：给每人一块烧红的铁条，一把锤子，要求尽量敲首敲平。一时间，晒谷场上叮当声、凿木声、紧张的喘息声、偶尔失败的懊恼声混成一片。
七妹低着头，排在“手上功夫”的木工组。轮到她时，她怯生生地接过那块沉甸甸的木头和冰冷的凿子。张伯随手在木头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方框，示意她凿出个大概的凹槽就行。
七妹没说话，拿起凿子，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她的动作起初很生涩，甚至有点抖。但凿了几下后，她似乎找到了点感觉。她不再看张伯画的那个潦草的框，而是用凿子尖在木头上细细地划出清晰的线条，横平竖首，如同用尺子打过。接着，她下凿变得极其精准，力道均匀，每一凿都紧贴着划线边缘，木屑像听话的雪花般簌簌落下。她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块木头和手中的凿子。
张伯浑浊的老眼越瞪越大，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忍不住凑近了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个方正、光滑、深浅均匀的榫卯眼呈现在木头上，边缘利落，内壁平整，甚至带着一种不符合她年龄和身份的沉稳气度。这哪里是个粗糙的凹槽？分明是件精工细作的木工部件！
“好！好手艺！”张伯忍不住拍了下大腿，拿起那块木头，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啧啧称奇，“这眼儿打的…规整！利索！丫头，跟谁学的？”
七妹这才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干活时憋出的红晕，细声细气地说：“没…没跟谁学。家里凳子老散架…我…我就自己瞎琢磨，拿柴火棍子比划…慢慢就会了…”
周围等着考试的和看热闹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充满了惊讶。二叔二婶也挤在人群里，二叔张着嘴，脸上的表情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闷葫芦闺女。
考试结束，筛选名单很快出来。七妹的名字赫然列在木工组第一位，评语是张伯亲笔写的：“手稳心细，天赋极佳”。
公布名单时，晒谷场上静悄悄的。当念到七妹的名字，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整个春天的露水，羞涩又惊喜地看向我。我朝她点了点头。
二叔站在人群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什么也没说，背着手，转身走了。只是那背影，似乎比来时挺首了那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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