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进来的十几个人,在王德发老爷子和木匠张伯的吼骂敲打下,总算有了点工人的雏形。土炉子日夜不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成了李家坳新的晨钟暮鼓。第一批产品,是改良的铁犁铧。
图纸是我和七妹熬了几个晚上改出来的。在村里老犁笨重的基础上,参考了书上的图样,铧尖角度更锐,曲面更流畅,力求入土轻快,翻土省力。王德发带着几个有力气的后生负责锻打成型,七妹则领着两个心思细的姑娘,用硬木精心制作犁托和把手模具。每一件成品出来,都经过五妞那三道越来越严苛的质检:看有无砂眼裂缝,量尺寸合不合图纸,最后还得在晒谷场的硬地上空拉几趟,听有没有杂音异响。
当二十架闪着冷硬青光的铁犁整齐地码放在仓房角落时,一股混杂着铁腥味和松木香的成就感,悄然弥漫开来。
“远哥,货齐了!往哪送?”六弟搓着手,看着那堆犁,眼睛放光,仿佛看到了一堆银元。
“刘家屯粮站,”我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张支书托人打听来的地址,“刘主任,管农具采购。”
首单生意,分量千斤重。张支书特意去公社开了介绍信,盖着鲜红的大印。
送货那天,鸡刚叫过头遍。两架驴车早早套好,二十架铁犁用厚实的稻草捆扎严实,固定在车板上。我和六弟亲自押车。赶车的是张家沟的老把式张老赶,鞭子甩得又脆又响。
“驾!走嘞!”
驴车吱吱呀呀,碾过李家坳村口那条刚被夜露打湿的黄土路,颠簸着驶向山外。山路崎岖,盘旋向上,像一条扔在黄土地上的破旧麻绳。车轱辘压在凸起的石块上,猛地一跳,捆犁的麻绳骤然绷紧,狠狠勒进我下意识撑住车板的手掌。
“嘶…”一股尖锐的刺痛传来。低头一看,掌心被粗糙的麻绳磨破了一大块皮,血珠混着尘土渗了出来,火辣辣的疼。六弟眼尖,赶紧撕下自己衣襟一条布,胡乱给我缠上。
“哥,忍忍,快到了!”他声音有些发紧。
日头升到头顶,又偏西。驴车终于吭哧吭哧地爬上一道山梁,远远望见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炊烟袅袅,那里便是邻县地界的刘家屯。粮站就在屯子东头,几排灰扑扑的砖瓦平房。
驴车停在粮站空旷的院子里,扬起一阵尘土。一个穿着西个口袋干部服、腆着肚子、脑门油亮的中年男人背着手踱了出来,身后跟着个小年轻。他就是刘主任。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我们灰头土脸的模样和驴车上沾满黄泥的犁,眉头就皱了起来。
“李家坳…远哥农具厂?”他接过介绍信,草草扫了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没听说过。这犁…看着花哨,中不中用啊?可别是样子货。” 他走到驴车旁,用皮鞋尖随意踢了踢捆扎的稻草,露出下面青黑的犁铧,“老张头知道吧?就咱屯东头的老铁匠,人家打的犁,那才叫一个敦实!使了七八年,照样下地!你们这…轻飘飘的,能用三年不?”
他旁边的小年轻也帮腔:“就是,主任,这新厂子的东西,谁知道好不好使?价钱可不能高了。”
六弟的脸涨得通红,想争辩,被我一把按住。
“刘主任,”我解开缠手的破布条,露出磨破的掌心,也不遮掩,把手在衣襟上蹭了蹭灰,指着驴车上的犁,“东西好不好,光看不行。您给块地,咱当场试。是骡子是马,犁一遭不就知道了?”
刘主任眯着小眼睛打量我,又看看我渗着血丝的手掌,撇了撇嘴:“行啊,嘴皮子挺溜。那就试试!正好院墙外头靠河边那块地,刚收完麦子,还没翻。老张头新打的犁也在地头放着呢。比比?”
“比!”我斩钉截铁。
粮站院墙外,一大片刚收割完的麦茬地着,土质偏粘。地头果然放着一架犁,木架粗笨,犁铧厚重,透着股老派的气息。旁边蹲着个抽烟袋锅的老汉,正是老张头,见我们过来,磕磕烟灰,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服气。
“就用这块地,”刘主任随手在地头划拉了一下,“从这头到那头,一里半。看谁先犁到头,翻的土匀不匀,费不费牛劲!”
六弟和粮站一个壮小伙分别套上两头体格差不多的健牛。六弟套上我们的新犁,那小伙套上老张头的旧犁。
“开始!”刘主任一声吆喝。
“驾!”鞭子声同时响起。
两头牛奋力向前。老张头的旧犁铧“噗”一声扎进土里,发出沉闷的声响。牛脖子上的筋肉立刻绷紧,步伐明显沉重起来。犁铧过处,翻起的土块厚实,边缘带着生硬的棱角,粘湿的泥土不断糊在犁壁上,那小伙不得不时不时停下来用脚去踹掉粘泥,牛累得首喘粗气。
再看六弟这边。新犁的锐利铧尖像切豆腐一样,轻快地切入土壤,阻力感明显小得多。流线型的曲面让泥土顺畅地翻卷、破碎,均匀地铺洒在侧后方,几乎不粘土。六弟扶着犁把手,明显轻松很多,牛的步伐也轻快稳健。
差距很快显现出来。老张头的犁才犁出不到半亩地,六弟己犁过了一亩多,翻过的土地黑油油、松软均匀,像铺开了一匹崭新的黑缎子。那头牛甚至还有余力,偶尔甩甩尾巴。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粮站的职工、附近的村民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嘿!瞧人家那犁!轻快!”
“翻的土多细发!”
“省牛劲啊!你看那头牛,汗都没咋出!”
老张头蹲在地头,烟也不抽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架在阳光下闪着流光的青黑犁铧,看着它轻快地破开土地,留下匀整漂亮的犁沟。老汉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神复杂,有惊讶,有不解,最终化成了服气。
刘主任脸上的漫不经心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走到地中间,蹲下身,用手扒拉着翻起来的泥土,又抓起一把在手里捻了捻,感受着那松软的土质。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虽然那笑容里还带着点生意人的精明。
“行!小李同志,有两下子!”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震得我掌心的伤口一阵刺痛,“这犁,我要了!价钱…好商量!以后还有啥新家伙什,首接往我这送!”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地头那架孤零零的旧犁,压低声音,“比老张头那耐用不耐用…还得日子说话。不过,就冲这省劲、翻土匀乎,值!”
夕阳的金辉洒在刚刚翻耕过的、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广阔田野上,也洒在刘主任那张终于有了温度的笑脸上。驴车回程时,车板轻快了许多。六弟哼起了不成调的山歌。我摊开磨破的手掌,迎着晚风,那火辣辣的疼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甘甜。
作者“青衫醉云画”推荐阅读《从黄土地到商业帝国》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RW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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