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屯粮站那二十架铁犁换来的票子，带着新翻泥土的潮气，实实在在揣进了合作社的账本里。农具厂那几间土坯房里的炉火，似乎都烧得更旺、更理首气壮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成了李家坳人听着最踏实的背景音。
可这踏实没过几天。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五妞拿着一摞刚画好的新式耙齿图纸，兴冲冲跑进仓房找我。
“哥！你看这齿形设计，入土角度我调整了…”她话音未落，院门外猛地传来一阵粗嘎的吆喝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
“李远！李远在不在？出来看看你们厂子出的好家伙！”
我和五妞对视一眼，快步走出仓房。
只见院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驴车，车上胡乱堆着十几把锄头。一个黑脸膛的汉子，袖子撸到胳膊肘，叉腰站在车前，满脸怒容。旁边还围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
“你是？”我迎上去。
“我是后山赵家沟的！”汉子嗓门洪亮，一指车上，“瞅瞅！瞅瞅你们农具厂卖给我们生产队的锄头！才下地几天？啊？还没跟野草较完劲，先跟石头亲上嘴了！这豁口！这卷刃！这他娘的是锄头还是豆腐渣？！”
他抄起车上最上面一把锄头，几步走到院墙边一块垫脚的大青石旁，抡起来，也没用多大力气，朝着石头棱角“当”地一磕！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只见那锄板与锄柄连接的铁裤处，应声崩开一道刺眼的豁口！更让人心头发凉的是，那崩裂的断口处，露出的不是均匀致密的铁质，而是夹杂着明显的、暗灰色的砂石颗粒和蜂窝状的气孔！像一块掺了太多沙子的劣质糕饼！
“看见没？！”汉子把豁了口的锄头高高举起，那狰狞的断口和里面的砂石夹层暴露在阴沉的天空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就这玩意儿！还卖一块二一把？坑人呢！退钱！全退！不然我拉回去，给你们挂公社大门口展烂去！”
周围一片哗然！
“天爷！里头是沙子？”
“这锄头…是泥巴捏的吧？”
“幸亏咱村还没买…”
五妞的脸瞬间白了，几步冲过去，夺过那汉子手里的破锄头，手指颤抖着摸向那惨烈的断口，指尖被粗糙的砂粒和毛刺刮得生疼。她猛地转身，又扑向驴车，抓起一把又一把锄头，疯了似的检查锄板边缘、铁裤连接处…越看，她脸色越白，嘴唇都失了血色。
“哥…”她抬起头看我，声音带着哭腔，“是…是砂眼…还有气孔…废品…都是废品…”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那锄头狠狠砸了一下。眼前是那汉子愤怒扭曲的脸，是五妞惨白的脸，是驴车上那堆刺眼的、如同废铁般的退货，还有周围村民眼中迅速蔓延开的怀疑和失望。几天前粮站刘主任那张带着期许的笑脸，瞬间被这堆破铜烂铁碾得粉碎。
“都搬进来！”我咬着牙，声音嘶哑。
十几把残破的锄头，被堆在仓房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座散发着失败气息的小山。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味和一股淡淡的、劣质铁水的腥气。厂子里刚招进来的工人全都围了过来，鸦雀无声，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王德发老爷子蹲在那堆“废铁”旁，拿起一把，用指关节敲了敲崩口处，又掂了掂分量，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火候没到！杂质没打净！浇铁水前砂模没烘透，返潮了！铁水灌进去就扑气孔！这铁裤的地方，最吃劲，也最容易藏砂眼！废了！全废了！”
他每说一句，就像一记重锤砸在众人心上。
“谁…谁干的这批活？”六弟拳头捏得咯咯响，眼睛扫向负责锻造的几个后生。
那几个后生脸色煞白，互相看看，支支吾吾。一个叫铁柱的小伙子低着头站出来：“远哥…六哥…是…是我…那两天赶着交货，炉火有点急…砂模是…是二牛和的泥，他说他爹以前糊灶台就和这泥…我…我看能捏成形就用了…”
“你！”六弟气得扬手就要打，被我死死拉住。
“打他有啥用！”我低吼一声，胸口堵得发慌。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惶恐、自责、茫然的脸。管理混乱，标准模糊，责任不清…问题像地里的野草，早就悄悄滋生了，只是被那点初成的喜悦掩盖了。这堆废铁，是给我们所有人，狠狠的一记耳光！
“都听着！”我走到那堆废锄头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从今儿起！远哥农具厂，没有‘差不多’！没有‘将就用’！打铁的，每一锤下去，都得想着这是砸在自家地里的锄头！和砂模的，那泥巴比你们自家灶台的金贵！五妞！”
五妞猛地抬头，红肿的眼睛里还含着泪，却己燃起一股倔强的火焰。
“把你那三道检验的法子，给我写出来！画出来！挂在墙上！每一道卡死了！谁放过去一件次品，工分扣光！卷铺盖滚蛋！” 我指着那堆废锄头，“这些，就是厂规！”
五妞用力点头，一抹眼睛，转身就去找纸笔，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狠劲。
仓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王德发沉重的叹息。
夜幕沉沉压下，油灯点了起来。退货的赵家沟汉子拿了赔偿款，骂骂咧咧地赶着驴车走了。工人们也惴惴不安地回了家。仓房里只剩下我和六弟，守着那堆冰冷的石败。五妞趴在一张破桌子上，就着昏暗的油灯，咬着笔杆，眉头紧锁，在纸上勾画着什么，旁边己经揉了好几个纸团。
不知过了多久，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
父亲李老根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他没说话，沉默地走进来，昏黄的油灯光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他走到那堆残破的锄头旁，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拿起一把豁口最大的，就着灯光，眯着眼仔细看那惨烈的断口和里面的砂石夹层。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心痛、无奈，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土地和庄稼汉对好农具近乎本能的珍视。
他放下那把，又拿起另一把，同样仔细地看。最后，他叹了口气，把几把损伤相对小些的锄头挑出来，放到一边。然后，他走到角落，拖过来他那套用了半辈子、早己磨得油光发亮的旧工具箱。
锤子、錾子、砂轮、一小块备用熟铁…工具一样样摆开。
他搬了个小马扎坐下，就着那盏如豆的油灯，拿起一把豁了口的锄头，用錾子小心地剔掉断口周围松动的、带着砂眼的废铁。接着，他夹起一小块熟铁，放在小炭炉上烧红，再小心翼翼地锻打、延展，贴合到锄头的伤口上。小锤子敲打在烧红的铁块上，发出细密而沉闷的“叮…叮…”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灯光昏黄跳跃，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全神贯注，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异常沉稳，每一锤都落在最需要的地方。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油灯下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透着一股疲惫到极点的红，却始终紧紧盯着那修补的接口，眨也不眨。
我和六弟默默地看着。五妞也停下了笔，怔怔地望着父亲佝偻却无比专注的背影，望着油灯下那双布满血丝、却执着地想要弥补些什么的眼睛。仓房里只剩下那细密的、带着某种沉重韵律的敲打声，和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那声音，一下，一下，敲在冰冷的废铁上，也沉沉地敲在我们年轻而躁动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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