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沟那堆掺着砂眼的破锄头,像一盆冰水,浇醒了农具厂初生的骄躁。仓房里那盏油灯下父亲佝偻佝偻的身影,成了刻在所有人心头的警钟。管理上了紧箍咒,五妞那套带着红叉叉的检验流程图贴满了墙,每一道关口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打铁声依旧叮当,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谨慎。
可光有谨慎不够。土地不等人,节气更不饶人。春耕的尾巴火烧眉毛,翻耕过的土地等着播种。靠人拉耧,效率低得让人心焦。合作社账上那点微薄的盈余,买不起崭新的播种机。目光,又一次落在那台停在祠堂门口、落满灰尘的“东方红”旧拖拉机上。
这铁牛,是当年公社解散时划拨给三个村的唯一“家当”,早就趴窝多年,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修它?比那堆报废机床还让人心里没底。
“试试!”六弟眼里冒火,撸起袖子,“死马当活马医!能把它弄响,挂上个能撒种的家伙什就行!”
没有图纸,没有零件。全凭脑子里那点书本上的模糊印象和一股子豁出去的蛮劲。目标简单粗暴:在拖拉机屁股后头,挂个能均匀下种的“铁耧腿”。
废料堆成了宝库。翻出几根废弃的角铁,截断、打磨。七妹蹲在地上,用烧火棍在泥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草图,标注着角度和尺寸。最关键的排种装置,成了拦路虎。齿轮?做梦。轴承?没有。链条?链条倒是有——六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了好几截废弃的自行车链条,锈迹斑斑,还沾着干涸的泥巴。
“用这个!”我指着那堆弯弯曲曲的链条,“当传动!”
王德发老爷子叼着旱烟袋,蹲在旁边看,浑浊的老眼盯着那堆自行车零件,半晌没吭声,烟锅子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焊枪点起来了。那是我和六弟在县农机站偷师了几天,勉强能打出蓝火的家伙什。仓房里弥漫着刺鼻的乙炔味和金属熔化的焦糊气。六弟掌着焊枪,我戴着破手套扶着冰冷的角铁构件。幽蓝的火苗舔舐着金属接口,融化的铁水像滚烫的泪珠滴落,溅起细小的火星,落在的手臂上,烫出一个个小红点也浑然不觉。
焊接点歪歪扭扭,焊疤凸起,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爬在角铁上。汗水流进眼睛,蜇得生疼。手指被飞溅的铁屑烫出水泡,又被粗糙的链条和冰冷的扳手磨破,机油、铁锈、汗水和渗出的血水混在一起,把一双手染得乌黑发亮,黏腻不堪。稍微动一动,就扯得伤口生疼。
“远哥!链条卡住了!”七妹焦急地喊。
“扳手!给我扳手!”六弟吼着,声音嘶哑。
折腾了三天三夜,一个奇形怪状、由角铁骨架、自行车链条传动、外加一个用旧汽油桶改造的种子箱拼凑起来的“播种装置”,终于颤巍巍地挂在了那台“东方红”的牵引挂钩上。它浑身焊疤,链条松松垮垮,种子箱的盖子还关不严实,透着一股随时会散架的寒酸和倔强。
试车这天,晒谷场上围满了人。王德发也背着手来了,站在人群最前面,面无表情。父亲李老根蹲在祠堂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神情。
六弟深吸一口气,跳上拖拉机驾驶座。那沉寂多年的引擎,在无数次尝试后,竟真的被他捣鼓出了沉闷的喘息!突突突…黑烟从排气管喷出。他挂上最低档,拖拉机像头大病初愈的老牛,缓慢地向前挪动。
车后的“铁耧腿”被拖着,链条开始“嘎啦嘎啦”地转动,带动着排种轮。种子箱里的小麦粒,稀稀拉拉、极不均匀地顺着歪斜的导管,掉落在刚刚翻耕过的松软土地上。有的地方一窝蜂,有的地方光秃秃。
“唉…还是不行…”
“白费劲了…”
人群里响起失望的叹息。
六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猛踩油门,拖拉机咆哮着,链条转动骤然加快!“哗啦!”一声脆响,一根紧绷的自行车链条终于承受不住,猛地崩断!扭曲的链节像死蛇一样甩了出来,打在地上,扬起一小股尘土。排种轮彻底停摆。
拖拉机也吭哧两声,彻底熄火。晒谷场上只剩下尴尬的寂静和刺鼻的柴油味。
六弟垂头丧气地跳下车,看着那堆瘫在地上的“杰作”,狠狠踹了一脚角铁架子,发出空洞的哐当声。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在村口响起。两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的人,骑着自行车顺着黄土路过来。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们显然是被刚才拖拉机的动静吸引,在晒谷场边停了下来。
老者推了推眼镜,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那台瘫痪的拖拉机和它身后那堆奇形怪状的“铁耧腿”上,尤其是那崩断的自行车链条和歪歪扭扭的焊接点上。他的眼神里没有嘲笑,反而带着一种近乎专注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
他下了自行车,把车支好,缓步走了过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同志,你们这是在…搞播种装置?”老者开口了,声音温和,带着点书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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