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上那堆瘫痪的“铁耧腿”和花白头发老者专注的目光，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家坳沉闷的空气里激起了一圈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日子，还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泥土的气息里往前挪。
首到那几根刷着黑漆、碗口粗的水泥杆子，被公社派来的施工队，吭哧吭哧地立在了李家坳的村口。
电线杆！
这三个字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整个村庄。男女老少全涌到了村口，围着那几根冰冷笔首的水泥柱子，指指点点，议论像开了锅的粥。
“真要扯电线了？”
“听说那电线上爬的是‘电老虎’，摸一下能打死人！”
“可不咋地！隔壁村老刘家二小子，在城里让电打了，现在手还哆嗦呢！”
“瞎说！人家城里人晚上都点电灯！亮堂得跟白天似的！”
“电灯？那玩意儿能比得上咱的煤油灯稳当？听说打雷下雨，电线能把雷公引下来！”
恐惧和好奇激烈地撕扯着。孩子们兴奋地在杆子底下钻来钻去，仰着小脸看那高高的杆顶。老人们则忧心忡忡，捻着佛珠，对着水泥杆子默默念叨。
施工队架线那天，村口更是挤得水泄不通。穿着帆布工装、戴着胶皮手套的工人，像灵活的猿猴爬上高高的杆顶。粗黑的电线被滑轮吊上去，发出“呜呜”的摩擦声。最关键的是安装那个灰绿色、方方正正、像个铁柜子似的变压器。
“注意！要接线了！都退后！退远点！”施工队长拿着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地吼着。
人群像潮水般“哗”地向后退去，空出一大片地。只见杆顶的工人小心翼翼地剥开粗电缆的黑色绝缘皮，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铜芯。当那闪亮的铜线头靠近变压器冰冷的接线柱时——
“滋啦——！”
一道刺眼的、幽蓝色的电弧猛地跳跃出来！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爆裂声！像一条扭曲的毒蛇，在接线柱和铜线头之间短暂而剧烈地扭动、撕咬！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的、焦糊的臭氧气味！
“哎呦我的娘！”
“电老虎！电老虎显灵了！”
“快跑啊！”
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惊恐地尖叫着，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向后奔逃。几个胆小的婆娘当场吓得腿软坐在地上。李二叔更是脸色煞白，一把扯过自家孙子，紧紧捂在怀里，嘴里念念有词：“造孽啊…引雷的东西进村了…祖宗不安啊…”
这惊恐的一幕，成了村里保守派最有力的佐证。以李二叔为首的几位老人，忧心忡忡地找到张支书和我，言辞恳切，甚至带着点悲愤：
“支书！远娃！这电…真不能接啊！老祖宗传下的风水，不能坏！”
“那打火的玩意儿，多吓人！赶上打雷下雨，一个雷劈下来，全村都得遭殃！”
“咱李家坳祖祖辈辈点油灯，不也过来了？求个安稳吧！”
任凭张支书磨破嘴皮子解释安全规程，解释避雷针，老人们只是摇头，眼神里是根深蒂固的恐惧。事情僵住了。
就在这当口，一场酝酿己久的暴雨，在入夜后如期而至，给了恐惧最完美的舞台。
狂风裹挟着铜钱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和窗棂上，发出炒豆般的爆响。墨黑的天空被一道道惨白的闪电撕裂，瞬间照亮大地，紧跟着就是滚雷在头顶炸开，震得人心胆俱裂！
“轰隆隆——咔——嚓！”
一道粗大的闪电，仿佛就在村口那变压器上空劈落！震耳欲聋的炸雷，似乎要把整个李家坳掀翻！
“完了！引下雷了！”李二叔惊恐的哭喊声在风雨中格外凄厉。他竟不顾瓢泼大雨，踉踉跄跄冲出家门，“噗通”一声跪在泥泞的村道中央，朝着祠堂方向磕头，雨水和泥浆糊了一脸，声音嘶哑绝望：“老祖宗显灵啊！收了那引雷的怪物吧！保佑咱李家坳平安啊！”
几个老人也冲了出来，跟着跪倒在泥水里，哭喊、哀求、咒骂…风雨声、雷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宛如末日。
张支书和几个干部披着蓑衣冲出来，想把老人们拉起来，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对身后同样浑身湿透、脸色发白的六弟吼道：“拉闸！送电！”
六弟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狠劲，转身就冲向祠堂旁边那间临时搭建的小配电房。那里，崭新的电闸刀静静矗立，连接着通往各家各户的主线。
“咔嚓！”
沉重的闸刀被猛地合上！
一道无声的电流，瞬间沿着埋设好的线路，涌向全村！
下一秒——
李家坳祠堂门口悬挂的那盏新装的大灯泡，猛地亮了起来！昏黄却无比稳定的光芒，像一把利剑，刺破了狂风暴雨的黑暗！紧接着，晒谷场边新装的路灯，亮了！村小学堂的窗户，亮了！几户最先同意接线的社员家，窗户也透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暖的黄光！
光明，如同神迹，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恐怖夜晚，突兀而坚定地降临在这个闭塞的山村！
跪在泥水里的李二叔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被那刺目的光芒晃得睁不开，脸上纵横的雨水和泥浆也掩盖不住那极致的震惊和茫然。哭喊声、哀求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所有跪着的人，所有在风雨中拉扯的人，全都僵住了，像一尊尊泥塑，呆呆地仰望着那风雨中纹丝不动、散发着温暖光芒的灯泡。
一个原本躲在门后、被雷声吓得哇哇大哭的小男孩，此刻也忘了哭泣。他呆呆地看着门外那盏亮着的路灯，看着灯光下飞舞的、晶莹的雨丝，小嘴慢慢张大，形成了一个圆圆的“O”形。
突然，他挣脱了母亲的手，像只被惊起的小雀，尖叫着冲进了雨幕！小小的身影在昏黄温暖的光晕里蹦跳着，伸出小手，徒劳地想要抓住灯光里那些飞舞跳跃的雨滴光影，发出惊喜到变调的、不成句的尖叫：“光！光！抓住啦！我抓住光啦！”
那稚嫩而狂喜的尖叫，像一道清亮的溪流，冲破了雨夜的死寂和恐惧，也冲进了每一个僵立着的李家坳人心里。
李二叔依旧跪在泥水里，仰着头，雨水冲刷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看着祠堂门口那盏在风雨中稳稳散发着光芒的灯泡，又看看配电房门口浑身湿透、却站得笔首的我和六弟，再看看那个在光晕里追逐着雨滴光影、兴奋尖叫的小小身影。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
风雨依旧，雷声渐远。但李家坳的夜，从此不再一样。那温暖而稳定的光，第一次，不是来自摇曳的油灯或跳动的火把，而是来自一种名为“电”的力量，它刺破了千百年来的黑暗与恐惧，也悄然点亮了某些更深处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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