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展览的邀请像一剂猛药，让李家坳农具厂这台刚刚起步的机器彻底轰鸣起来。订单雪片般飞来，每一张盖着红戳的纸片都沉甸甸地压在全厂人的心头。晒谷场一角临时搭起的几间土坯厂房里，炉火日夜不息，通红的火光映照着挥汗如雨的身影。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砂轮打磨的刺耳尖啸、旧台钻那“吭哧吭哧”如同老牛喘息的钻孔声混杂在一起，昼夜不停地撕扯着山坳的宁静。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铁腥味、汗水的咸味和一种近乎狂热的、被机遇催逼出来的焦躁。
车间里的混乱达到了顶点。刚锻打好的犁铧毛坯还散发着灼人的热气，就被随手扔在过道上，差点烫到弯腰去拿铁料的学徒。几把急需淬火的镰刀混在一堆等待粗磨的锄头片里，急得负责淬火的王铁锤师傅扯着嗓子骂娘，唾沫星子在通红的炉火映照下西处飞溅。角落里，两个学徒为了争抢一台勉强能用的手摇砂轮机，互相推搡着，脸红脖子粗。工具箱更是成了灾难现场，锤头、钳子、不同型号的錾子、磨石散落一地，被匆忙的脚掌踢来踢去。有人踩到一块圆溜溜的磨石，“哎哟”一声滑倒，手里的半成品铁耙“哐当”砸在地上，惹来一片烦躁的抱怨。
“乱！乱套了！”六弟李强扯着嘶哑的嗓子，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试图维持秩序，汗水顺着他黑红的脸颊小溪般淌下，“二组的犁铧片！谁看见二组的犁铧片了？！等着钻孔呢！三组的镰刀！三组的镰刀淬好火的赶紧拿走！别堵着王师傅的水槽！哎哟我的祖宗，这扳手谁扔这儿的？！”他弯腰去捡，又被一个扛着铁料匆匆走过的工人撞了个趔趄。
效率？在这种人仰马翻、工具与半成品纠缠不清的战场里，效率成了一个奢侈又可笑的名词。交货日期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一天天逼近。
五妞李秀兰管理着仓库，对这种混乱带来的恶果感受最深。她看着库房里堆得越来越高的成品——那是大家拼命干出来的，可同时，车间里催要原料的吼声也一天比一天急。原料消耗的速度快得惊人，成品入库的速度却像老牛拉破车。她拿着炭笔，在一张粗糙的草纸上反复计算着，眉头拧得死紧：“远哥，这样不行！铁料下去一堆，出来的东西看着多，可仔细算算工，一个人磨十把镰刀的时间，够王师傅锻打出三把上好的锄头！没个准数，仓库对不上，工分也难算得清，好些人心里憋着气呢，觉得干多干少一个样！”
混乱滋生着怨气。几个年轻力壮、手脚麻利的小伙子私下里抱怨：“王老三磨洋工，一天就磨那几把破刀，工分跟我们一样拿，凭啥？”而像王铁锤这样技术精湛的老师傅，看着自己千锤百炼打出的精品和学徒粗制滥造的玩意堆在一起，领一样的工分，更是憋了一肚子火，只是碍于情面强忍着。
看着车间里的一片狼藉，听着五妞算出的那笔糊涂账，一股强烈的焦灼感啃噬着我。去省城参展，不是去丢人现眼的！这台刚刚起步的机器，必须装上精确的齿轮！
“得改！”我斩钉截铁地说，目光扫过同样眉头紧锁的张支书和六弟，“大锅饭，吃不长了！咱得按件算！干多少，拿多少，天公地道！”
“计件？”张支书捻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凝重，“想法是好…可咋算？铁匠活、木匠活、打磨钻孔，都不一样，难处大着呢！”
“五妞，”我转向妹妹，“仓库进出你最清楚，心里该有个谱。你琢磨琢磨，每样活计，定个合理的‘件’数，再定个工分。别怕难，先拿出个草样子！”
五妞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一种被难题点燃的光芒。她用力点点头：“远哥，我试试！”接下来的几天，她像着了魔。仓库成了她的战场。她拿着炭笔和自制的粗糙表格，像个幽灵一样在震耳欲聋的车间里穿梭。她蹲在炉火旁，掐着破怀表计算王铁锤师傅锻打一把标准锄头所需的时间；她守在砂轮机旁，记录一个熟练工磨利一把镰刀的平均用时；她甚至钻进满是木屑的仓房角落，看着七妹和几个姑娘组装一台耕播机的木件部分，默默计算着每个榫卯、每道安装的耗时。晚上，油灯下，她伏在案上，眉头紧锁，炭笔在草纸上写写画画，涂了又改，嘴里念念有词地计算着。她的指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炭黑，眼底熬出了青影，但那股倔强的劲头却越来越足。
终于，几张用稍好一些的毛边纸誊抄的“李家坳农具厂计件工分试行表”新鲜出炉了。表格划分了不同工序（锻打、粗磨、精磨、钻孔、木件制作、组装），详细列出了每种农具对应工序的标准“件”数（如：锻打标准锄头一把，记1件；精磨镰刀刃口一把，记0.8件）和对应的工分值。虽然字迹依旧带着炭笔的粗粝，但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这天下午，炉火正旺。趁着大伙儿喝水歇气的短暂间隙，六弟李强拿着浆糊桶，我和五妞拿着那几张表格，在车间最显眼、被炉火熏得发黑的土坯墙上，刷上浆糊，“啪”地一声，将第一张“计件工分表”端端正正地贴了上去。白纸黑字（炭字），在昏暗、油腻的车间里显得格外醒目。
短暂的寂静。
工人们端着破搪瓷缸子，疑惑地围拢过来。有人眯着眼辨认上面的字，有人小声念出声：“…锻打锄头，一件…精磨镰刀，零点八件…啥意思？”
五妞深吸一口气，站到前面，尽量大声地解释：“乡亲们！这表上是咱厂新定的规矩！往后，咱的工分，按实际干出来的活计算！干得多，干得好，工分就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比如……”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猛地响起：
“放屁！”
人群像被劈开的潮水，哗地分开。王铁锤师傅排众而出，他刚淬完火，古铜色的脸膛被炉火烤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手里那杆油光发亮的黄铜烟袋锅，被他攥得咯咯作响。他几步冲到墙根下，看也不看那表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又扫过五妞，最后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那张崭新的表格上。
“按件算？啊？！”他猛地扬起烟袋锅，那坚硬的铜烟锅头带着风声，狠狠地砸在旁边盛满淬火水的旧铁桶上！
“哐——！！！”
一声刺耳欲聋的巨响在车间里炸开！铁桶猛地凹陷下去一大块，浑浊的淬火水混合着铁锈渣滓，“哗啦”一下泼溅出来，淋湿了旁边几个躲闪不及的学徒的裤脚。巨大的回声在狭窄的土坯墙间嗡嗡震荡，盖过了所有机器的噪音。
整个车间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呆若木鸡。
王铁锤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发怒的老公牛，他指着墙上那张表格，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老子打铁！打了三十年铁！靠的是手上这把子力气，是炉火里熬出来的眼力！一锤子一锤子，砸出来的是筋骨！是门道！是老祖宗传下的吃饭本事！”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深深羞辱的悲愤，“现在倒好！按件算？跟磨刀、钻孔那些零碎活摆一块儿称斤论两？！寒碜谁呢？！你们这是要刨咱手艺人的根！要咱把祖宗的手艺贱卖了！”
他猛地一挥手，烟袋锅差点扫到旁边人的脸：“这劳什子‘件’！老子不认！爱谁干谁干！”说完，他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那口痰不偏不倚，正吐在表格下方“锻打工序”那几个字上。然后他猛地一转身，撞开挡路的人，头也不回地大步冲出车间，那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在每个人的心上。
死寂再次降临。炉火还在熊熊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张崭新的、被溅上锈水和浓痰的计件表，在墙上显得那么刺眼，那么脆弱。几个和王铁锤关系好的老工人，互相看了一眼，脸色阴沉，默默地放下手里的工具，也跟着走了出去。车间里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安和疑虑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刚才那一丝对新规矩的好奇。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寒意。当我和六弟、五妞匆匆赶到农具厂时，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
厂门口那块不大的空地上，一夜之间，竟然堆起了一座“山”！一座由冰冷的钢铁组成的、沉默却充满压迫感的“山”！
那是农具厂的产品。成捆成捆还带着毛刺的新打镰刀，像被遗弃的柴火，胡乱地堆叠着；一把把锄头、铁锹，锹面反射着清冷的晨光，凌乱地插在“山”体各处；还有不少等待组装的耕播机铁件、木件，散乱地堆在“山”脚。所有的东西，都像是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带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巨大的怨气。这座“山”足有半人高，堵住了大半个厂门，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又像一座沉重的墓碑，无声地宣告着最激烈的抗议。
空气冰冷刺骨。初升的太阳将稀薄的光线涂抹在这座钢铁之山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衬出一种令人心寒的冷漠和决绝。
五妞的脸瞬间白了，身体晃了晃。六弟李强倒抽一口凉气，拳头捏得咯咯响，眼睛因为愤怒和难以置信而通红：“反了！都反了天了！这是要干啥？！”
我没有说话，一股沉重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堵得心口发闷。王铁锤的愤怒烟袋锅砸在铁桶上的巨响，似乎还在耳边回荡。眼前这座冰冷的“抗议之山”，比任何唾骂都更有力量。
就在这时，我看到五妞动了。她没有哭，没有骂，甚至没有看我和六弟一眼。她咬着下唇，那倔强的弧度再次浮现。她默默地走到那座钢铁之山的脚下，蹲了下来。清晨凛冽的寒气包裹着她单薄的身影。她像没看见这座充满敌意的“山”一样，从怀里掏出那块随身携带的、边缘磨得光滑的薄木板，又摸出那截短短的炭笔。
她低下头，炭笔在木板上飞快地划动起来。笔尖摩擦木板，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冰冷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倔强。她在写什么？在计算这座“山”的损失？还是在记录这场屈辱？没人知道。她只是专注地写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那块木板，和那截炭笔。阳光吝啬地洒下几缕，落在她低垂的脖颈和飞快移动的手腕上，映照出她侧脸上那抹不容摧毁的执拗。
那“沙沙”的书写声，微弱，却像一把更锋利的小刀，开始无声地切割着这座钢铁之山的沉重与冰冷。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从黄土地到商业帝国》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RW8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