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李家坳灼热的阳光熔化了,黏稠而漫长。春耕时那带着冰碴子的土地记忆还未完全消散,田野里的麦浪己翻滚成了金灿灿的一片,沉甸甸的麦穗低垂着头,散发着的、混合着泥土与阳光的成熟气息。夏收,这场关乎全年口粮的硬仗,比春耕更急、更烈,带着一种无声的号角,骤然吹响了。
知青点全员投入,没人能置身事外。我们被分配到各个生产小队,跟着老把式们挥舞着镰刀,在无垠的麦海里弯腰奋战。我被分回了二队,依旧是赵大奎队长领着,刘三爷则负责盯着我们这些“生瓜蛋子”的收割质量。空气热得像蒸笼,汗水刚冒出来就被烤干,在脸上、脖子上留下白色的盐渍。麦芒刺得的皮肤又痒又痛,弯腰久了,腰像断了一样,首起身时眼前阵阵发黑。
“抢收!抢收!”赵大奎嘶哑着喉咙在麦田里吼着,声音被热浪和麦浪吞没大半,“老天爷的脸色说变就变,一粒麦子也不能糟蹋在地里!”
这话像谶语。几天后,当麦田己收割过半,金黄的麦捆成排成排地堆在地里等待脱粒运输时,天色骤然变了。午后,原本灼人的烈日被一片巨大的、铅灰色的阴云吞噬。风毫无预兆地刮起来,起初是带着凉意的微风,很快变成了卷起尘土和麦糠的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远处的天边,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墨般的云层,紧接着是沉闷的、仿佛贴着地皮滚过来的雷声。
“不好!要下雹子!”刘三爷猛地丢掉手里的旱烟袋,脸色煞白,他对着天空的阅历比我们所有人都深,“快!盖麦子!抢盖!”
恐慌瞬间在麦田里炸开。豆大的雨点夹杂着细小的冰粒,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砸在脸上生疼。这雨不是来滋润的,是来毁灭的!一旦成熟的麦子被暴雨浸泡甚至被冰雹砸倒,一年的辛劳就要泡汤!
赵大奎急得眼睛都红了:“快!回家拿塑料布!油布!草席!啥能盖的都拿来!快啊!”
社员们像炸窝的蚂蚁,疯了似的往村里跑。但我知道,这根本来不及!村里有几户人家能有那么大的塑料布?就算有,分散在各家各户,等凑齐了,雨早就下透了!
冰凉的雨水混着汗水泥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我看着眼前大片大片在雨幕中的金黄麦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集体!必须集中一切能用的资源!
“大奎哥!”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冲着在暴雨中嘶吼指挥的赵大奎大喊,“分头行动来不及了!让回去的人,把所有能挡雨的东西,床单、被面、门帘子,只要是布!都撕开!抱过来!集中盖!”
赵大奎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听小远的!快!回去的人!把能撕的布都撕开带来!快!!”他的声音在雷雨声中显得异常悲壮。
命令迅速传开。我也顾不上许多,拔腿就往知青点跑。雨水模糊了视线,田埂变得泥泞不堪,几次差点摔倒。冲进知青点那漏雨的仓库宿舍,里面己经乱成一团,回去拿东西的知青和社员都在翻箱倒柜。
“快!把床单被面都拆下来!撕开!”我冲进自己的铺位,一把扯下那条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床单,双手抓住两边,“嗤啦”一声,用力撕开!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嘈杂中异常刺耳。
林晓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也扯下了自己的被面。张红梅咬着嘴唇,看着自己那条相对较新的碎花床单,只犹豫了一秒,也猛地撕开了。其他知青,无论平时关系如何,此刻都默不作声地行动起来。“嗤啦”、“嗤啦”的撕裂声此起彼伏,一条条原本铺在床上的布片被迅速拆解成更大的覆盖物。
“走!”我抱起一大团湿漉漉、沉甸甸的布片,转身又冲进雨幕。身后是抱着同样“战利品”的知青们和赶回来的社员。雨水冰冷,但胸膛里却烧着一团火。
回到田里,场面更加混乱。雨势越来越大,冰雹也密集起来,砸在麦捆上发出令人心碎的闷响。赵大奎、刘三爷带着人正徒劳地试图用身体和草帽护住麦堆。看到我们抱着大捆大捆的布片回来,他们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快!铺上!压住边角!”赵大奎吼着。
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湿透的布片展开,一块接一块地覆盖在成排的麦捆上。布片不够大,就用撕开的布条连接、打结。雨水顺着布面往下淌,很快就在低洼处积起水坑。有人脱下蓑衣压住边角,有人搬来田埂上的石头。二姐李招娣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正奋力将一块撕开的蓝印花布门帘盖在麦堆上,用脚使劲踩着泥泞的边缘。
我也顾不得许多,趴在地上,用身体压住一块被风吹得鼓起的塑料布(不知是谁家贡献的)边缘,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前胸。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冰雹砸在背上,隔着湿透的薄衫,一阵阵钝痛。但看着身下被覆盖得严严实实的麦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盖住!多盖住一点!
这场与老天爷的赛跑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当最后一块能找来的布片(包括几件实在没舍得撕的旧衣服)被盖在麦堆上,用石头和泥土压好时,暴雨也达到了顶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风声。所有人都成了落汤鸡,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泥水里,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庆幸。
麦子,保住了大半。
当晚回到知青点,我就觉得头重脚轻,浑身发冷。简陋的仓库宿舍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布匹、泥土混合的怪味。点起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大家默默地拧着湿透的衣服,铺位上空空如也——床单被面都成了麦田的“盔甲”。
我强撑着拿出记工分的本子,手指冻得僵硬,几乎握不住铅笔。夏收抢收和下午的抢盖都是重体力活,工分必须尽快算清,明天还要分发下去,这是大伙儿用命换来的。豆大的汗珠混着未干的雨水从额头滚落,滴在本子上,洇开一小团墨迹。眼前一阵阵发黑,字迹也开始模糊摇晃。
“李远,你脸色不对!”林晓梅凑过来,用手背碰了下我的额头,惊呼道,“好烫!你发烧了!”
我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一张口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震得胸腔生疼。喉咙里像塞了把沙子,火烧火燎。身体里的寒意越来越重,像有无数小针在扎,而额头却滚烫得吓人。视线彻底模糊,工分本上的字迹像一群蠕动的黑蚂蚁。
“别记了!快躺下!”张红梅也急了,过来要抢我手里的本子。
“不行…今天的工分…很重要…”我死死攥着本子,声音嘶哑微弱,但态度坚决。我知道,今天很多人是豁出命在干,尤其是那些撕了家里仅有的好床单被面的人,他们的工分,一分都不能错,一刻也不能拖。这不仅仅是数字,是汗水、是牺牲、是承诺。
我咬着牙,凭着模糊的视线和仅存的意志,一笔一划地在本子上记录着。名字、任务、工分…每一个符号都重如千斤。汗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衣衫,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世界在旋转,油灯的光晕一圈圈放大。
终于,最后一个名字记完。我长长地、极其虚弱地吁出一口气,眼前彻底一黑,手中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最后的感觉,是林晓梅和张红梅惊慌的呼喊,还有二姐李招娣不知何时冲进来,带着哭腔的呼唤:“小远!小远你醒醒!”
冰冷和黑暗彻底吞噬了我,只有额头那异常的高热,像一块烙铁,烫得灵魂都在颤抖。夏收的危机暂时过去,但身体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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