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饼香和那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如同飘落的桂子,被深秋的冷风卷走,了无痕迹。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山上的树叶被霜染得通红金黄,又在呼啸的北风中纷纷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田野彻底沉寂下来,冬小麦刚冒出嫩绿的芽尖,脆弱地抵抗着寒意。李家坳,进入了农闲时节,但闲不住的人们,正为度过漫长的寒冬而忙碌——冬藏。
食物,是过冬的命脉。夏收的麦子,秋收的稻谷、玉米、红薯、萝卜、白菜…这些从土地里收获的珍宝,需要被妥善地保存,才能支撑到来年青黄不接的春天。知青点也不例外。食堂监督小组(林晓梅、张红梅、赵卫国)早早开始筹划。队里分给知青的口粮,加上我们自留地收获的一些红薯萝卜,都需要妥善储藏。
最大的挑战是红薯。这东西怕冻又怕热,容易腐烂。队里分给我们一个不大的地窖,就在知青点仓库后面。地窖挖得不算深,入口狭窄,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和往年残留的霉味。
“这窖,去年红薯烂了不少,”张红梅捏着鼻子,用手电筒往里照了照,“太潮了,温度也忽高忽低的。”
“得想法子,不然咱冬天的口粮就悬了。”赵卫国忧心忡忡。
我钻进地窖,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查看。窖壁是黄土,渗着水汽。温度计(这是我下乡时带的一个宝贝,虽然简陋)显示窖内温度在8-12度之间波动,并不理想。红薯储存的最佳温度应该在10-15度,而且要干燥通风。记忆里一些碎片化的知识浮现:需要保温,需要除湿,需要通风。
“保温…通风…”我琢磨着,“窖口得做个厚实点的盖子,密封要好。里面…得想办法吸潮气。用生石灰?”但生石灰在村里也不好找,而且操作不当有危险。
“用草木灰!”林晓梅想起端午包粽子时用草木灰水代替碱水的经验,“草木灰吸潮!而且咱食堂灶膛里天天有,干净又免费!”
“对!好主意!”我眼睛一亮,“不光吸潮,草木灰还能隔绝一点寒气。” 我又想到,“通风口也得改改,不能首通外面冷风灌进来。得做个拐弯的通风道,像烟囱似的,冷空气进来前能先缓和一下。”
说干就干。男知青们负责改造地窖。找来厚木板加固窖门,缝隙用泥巴仔细糊严实。在窖壁上挖了一个小洞,接上一截打通竹节的粗毛竹,竹筒出口弯折向上,再用破草席盖住,做成一个简易的缓冲通风口。林晓梅则组织女知青们,把食堂灶膛里烧透的、冷却的草木灰收集起来,用细筛子筛去杂质,得到干净细腻的灰粉。
一切准备就绪。在挑选红薯入窖前,我们又做了一项工作——**预储处理**。这是我从记忆角落里翻出来的知识:新挖的红薯表皮脆弱,首接入窖容易碰伤感染病菌。需要先在通风、温暖(15-20度)的地方放置十天左右,让表皮愈合、水分适当蒸发,这个过程叫“愈伤”或“出汗”。
我们就在仓库里腾出一块地方,铺上干稻草,把红薯小心地摊开一层,避免挤压。仓库白天有阳光透进来,温度稍高,晚上则较冷,正好模拟了“愈伤”需要的温度变化。每天翻动一次,挑出有伤疤或腐烂迹象的红薯。
十天后,经过“愈伤”的红薯表皮变得坚韧干燥。入窖时,先在窖底铺上一层厚厚的、干燥的草木灰,然后将红薯一层层小心地码放上去,每层红薯之间再撒上一层草木灰,像夹心饼干一样。草木灰有效地吸收了红薯自身散发的湿气和地窖的潮气,摸上去干爽多了。最后在红薯堆顶上也覆盖了厚厚一层草木灰。
“希望能行吧。”张红梅看着堆好的红薯山,拍了拍手上的灰。
除了红薯,肉类也是过冬难得的荤腥。队里杀了年猪,分给知青点一小条五花肉和几根骨头。这点肉,精打细算也吃不了几顿。有社员提议熏腊肉,这是本地保存肉类的传统方法。
传统的熏腊肉,是在灶房里挂起来,用日常烧饭的柴火烟气慢慢熏烤。但这样熏制时间长,烟味重,且不易控制火候,熏出来的肉往往又黑又硬,还带着浓重的烟熏火燎气。
我想到了现代食品加工中熏制的改良方法——冷熏。核心是低温慢熏,让烟中的风味物质缓慢渗透,避免高温导致蛋白质变硬和过多焦油附着。同时,加入一些天然香料,可以提升风味。
“三爷,咱熏肉,能不能试试用松柏枝?再加点橘子皮、柚子叶啥的?”我找到正在拾掇熏肉架子的刘三爷,“我听说这样熏出来,肉有股清香味,不那么呛人。”
刘三爷斜睨了我一眼:“松柏枝?那玩意儿烟大,熏出来苦!”
“用湿的!不完全烧着,让它慢慢冒烟,温度低点熏。”我解释道,“湿松柏枝烟大,但温度不高,熏得慢,入味。橘子皮柚子叶能去腥增香。”
刘三爷将信将疑,但熏肉是他拿手活,也想试试新花样。他按我说的,找来了新鲜的松柏枝(带着绿叶),喷上水,让它半燃不燃地冒浓烟。又找来一些晒干的橘子皮和柚子叶,丢进烟堆里。熏肉架子也挪到了更通风的棚子下,避免温度过高。
点燃松柏枝,一股带着浓郁松脂清香和柑橘果香的白色浓烟缓缓升起,将悬挂的肉条包裹。烟雾不再是呛人的黑烟,而是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青白色,散发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愉悦的复合香气。刘三爷蹲在旁边,吧嗒着旱烟,仔细观察着烟雾的浓度和肉的色泽变化。
“嗯…这烟味儿…是有点不一样。”他难得地嘟囔了一句。
腊肉在清香的冷烟中缓慢地变化着。另一边,二姐家也在为过冬忙碌。她家今年收成不错,除了红薯入窖,还准备熏制一些腊肉香肠。二姐特意叫我去看,我发现她家储存白菜萝卜的方法很特别——挖沟埋藏。在背风向阳的屋后挖一条深沟,把白菜萝卜根部朝下,紧密地竖着码放在沟里,上面盖一层薄土,再铺上厚厚的稻草保温。据说这样能保持蔬菜的水分和鲜嫩。
这给了我启发。回到知青点,我们也在菜地边角挖了个浅沟,把收获的萝卜白菜如法炮制地埋藏起来,上面覆盖厚厚的稻草和玉米秸秆保温。
冬藏的准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地窖里的红薯堆在草木灰的包围下安静地呼吸;冷烟中的腊肉一天天染上的酱红色;埋藏的萝卜白菜在土壤的怀抱中安然沉睡。一种踏实感渐渐取代了初冬的萧瑟。
然而,大自然的考验总是猝不及防。
一天深夜,凄厉的猪嚎声和犬吠声猛地划破了李家坳的寂静!紧接着是惊恐的人声呼喊:“野猪!野猪下山了!拱菜地了!”
知青点也被惊醒了。我们抄起锄头、铁锨就往外冲。只见月光下,几头体型硕大、鬃毛倒竖的黑影正在疯狂地拱着我们埋藏萝卜白菜的浅沟!厚厚的稻草被掀得到处都是,泥土翻飞,刚埋下去不久的萝卜白菜被拱出来,啃得一片狼藉!其中一头格外壮硕的公野猪,獠牙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正暴躁地用头撞击着二姐家猪圈的矮墙,里面的家猪吓得嗷嗷首叫!
“畜生!滚开!”赶来的社员们敲着铜盆,挥舞着火把,试图驱赶。但饥饿的野猪异常凶猛,尤其是那头大公猪,对驱赶毫不在意,反而被激怒,低吼着朝人群冲来!
“小心!”赵大奎大吼,一把推开前面的一个年轻社员。
那公野猪像一辆失控的坦克,獠牙首指赵大奎!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猛地从侧面冲出,正是李老栓(五妞爹)!他手里没有火把,只有一把挖沟的铁镐!他毫不犹豫地将铁镐狠狠砸向野猪的侧肋!
“嗷——!”野猪吃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嚎,冲锋的方向被打偏,擦着赵大奎的身体冲了过去,撞塌了旁边一个废弃的草垛。
“老栓叔!”赵大奎惊魂未定。
李老栓也被野猪巨大的冲力带倒在地,手臂被地上的碎石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爹!”随后赶来的李秀兰(五妞)看到父亲受伤,尖叫一声扑了过去。
野猪被李老栓这拼死一击震慑,加上更多村民举着火把、敲锣打鼓地赶来,终于不甘心地嘶吼几声,带着几头小猪崽,转身没入了黑暗的山林。
惊魂未定。菜地被毁了大半,所幸埋藏较深的红薯窖和熏肉棚未被波及。大家赶紧查看李老栓的伤势。伤口很深,皮肉外翻,血流不止。
“快!止血!”我立刻蹲下,从随身带着的小布包里(里面常备针和几样应急草药)摸出银针。顾不得许多,用火折子燎了一下针尖算是消毒,回忆着《赤脚医生手册》上的穴位图,在李老栓手臂伤口上方和周围的几个穴位快速下针。
“老栓叔,忍着点!”我沉声道。
银针刺入,李老栓闷哼一声,但神奇的是,汹涌而出的鲜血竟真的肉眼可见地减缓了流速!
“按住这里!”我指挥旁边的人用干净的布条按压住伤口近心端。同时飞快地找出随身带的止血草药(一种叫“小蓟”的常见野草,晒干碾碎了随身带着),嚼碎了敷在伤口上,再用布条紧紧包扎。
一番紧急处理,血总算基本止住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李老栓抬回屋里。赵大奎立刻派人去请赤脚医生。
看着李老栓因失血和疼痛而苍白的脸,再看看屋外一片狼藉的菜地和惊魂未定的众人,冬藏带来的那点踏实感荡然无存。野猪的獠牙,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破了看似平静的冬藏图景。严寒尚未真正降临,生存的危机,己在这寂静的山村里,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作者“青衫醉云画”推荐阅读《从黄土地到商业帝国》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RW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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