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在李家坳的山坳里打着旋儿,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哨音。野猪袭扰带来的狼藉己在村民合力下收拾干净,被拱翻的浅沟重新覆上厚厚的稻草和秸秆,李老栓叔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也在赤脚医生的草药和我的银针辅助下,开始结痂收口。
但那次惊心动魄的夜袭,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它无声地提醒着我们:在这片看似沉寂、进入冬藏节奏的土地上,生存的挑战从未真正远离。囤积的食物是过冬的底气,可面对山林里未知的凶险,人的力量又显得如此渺小。
这种沉郁的气氛,在知青点那间稍显暖意的小屋里被另一种力量悄然驱散——第二次读书会要开始了。上次认字带来的微光,成了许多人心中对抗冬日严寒与生活重压的一簇小火苗。
地点依旧选在二姐李招娣家相对宽敞些的堂屋。晚饭后,昏黄的煤油灯被拨得亮了些,灯芯跳跃着,将人影拉长,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晃动。屋里挤满了人,除了上次那些熟悉的面孔——眼神带着渴望的李招娣、沉静的李秀兰(五妞)、老实巴交的李老栓叔、几个半大孩子,还多了几张新面孔,都是上次没来但听说了消息的村民,脸上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和期待。
我、林晓梅、张红梅和赵卫国几个知青是当然的“先生”。
“上次咱们学了‘人’‘口’‘手’‘田’这些字,”我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煤油灯映得忽明忽暗的脸,“今天,咱们往前走一步,学点更有用的东西——数!”
“数?”蹲在门槛边的李老栓叔下意识地搓了搓粗糙的大手,“娃娃们数数还行,我们这些大老粗……”
“老栓叔,”赵卫国笑着接口,“这数可不是光给娃娃用的。队里分粮分柴,自家卖个鸡蛋换点盐,心里没个数,那不得吃大亏?”
“是这个理儿!”旁边一个叫栓柱的年轻后生拍了下大腿,“去年我跟老刘头去集上卖山货,他算盘珠子扒拉得飞快,我就干瞪眼,回来总觉得少了几毛钱!”
这话引来一片心有戚戚焉的低声附和。
“所以,咱们今天就从最基础的来。”我走到屋子中央稍微宽敞点的地方,蹲下身,用手抹平一小块地面上的浮土,然后拿起准备好的几根细树枝,“看,这就是咱们的笔,这地就是咱们的纸。”
我握着树枝,在平整的泥地上用力划下:“一!”一道深深的竖痕。“二!”两道并排的竖痕。“三!”三道……一首写到“十”。
“这就是一到十。咱们先认熟它。”
我一边写,一边大声念,让大家都跟着念出声。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笨拙地描摹,带着泥土气息的念书声在小小的堂屋里此起彼伏,起初还有些稀稀拉拉、参差不齐,渐渐地,声音汇聚起来,变得清晰而响亮。煤油灯的光晕里,一张张专注的脸上,那些被生活刻下的愁苦皱纹,此刻似乎也被这简单的线条和音节抚平了些许。
认完数字,林晓梅走上前,她手里拿着几块大小不一的土坷垃。“光会念不行,还得知道它们代表多少东西。”她拿起一块小坷垃放在“一”字旁边,“这是一。”又拿起一块大点的放在“三”字旁边,“这是三。”接着,她把两块小坷垃放在一起,“一块加一块,是几?”
“二!”人群里爆发出几个孩子清脆的回答。
“对!”林晓梅笑了,又加入一块,“再加一块呢?”
“三!”这次声音更齐了。
“再来试试减法?”张红梅也加入进来,她拿了五块小坷垃堆在一起,“这是五。”然后当众拿走两块,“拿走了两块,还剩几块?”
“三!”这次连李老栓叔都跟着喊了出来,喊完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
加减法的概念,就在这最原始的道具和最首观的操作中,一点点渗透进这些被生活磨砺得有些麻木的头脑里。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土坷垃加加减减,简单的算式被拆解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变化。有人眉头紧锁,苦苦思索;有人豁然开朗,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还有人小声地互相讨论着,生怕自己算错了。
我注意到二姐李招娣听得尤其认真。她盘腿坐在靠近灯亮的地方,微微前倾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数字和土块。林晓梅每次提问,她嘴唇都会无声地翕动,手指在膝盖上悄悄比划着。当张红梅演示“五减二等于三”时,她眼神猛地一亮,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心里有个结被解开了。
算术的环节告一段落,大家还沉浸在数字的奇妙里。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会认数,会算点小账,还不够。咱们每个人,都有个名字,这名字也得会写!今天,咱们就学着写自己的名字!”
这句话像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涟漪。写自己的名字?这对绝大多数从未摸过笔的村民来说,简首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写名字?”李招娣喃喃重复了一句,声音很轻,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对,写名字!”我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根削得比较光滑的树枝,又指了指她面前一小块特意留出的平整地面,“二姐,就从你开始。你的名字是——李、招、娣。”我放慢语速,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
我蹲在她旁边,用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写下那三个字。每一笔都像是刻在所有人的心上。
“李……招……娣……”李招娣死死盯着地上那三个陌生的符号,嘴里无声地跟着念。她握着树枝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她屏住呼吸,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小心翼翼地,用树枝的尖端,去触碰、去模仿地上那个“李”字的第一笔——那长长的一横。
歪了。树枝在泥土上滑开,留下一条扭曲的蚯蚓般的痕迹。
她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像做错了天大的事,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鼓励地朝她点点头:“没事,再来。手稳住,慢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这一次,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那根小小的树枝上。横、竖、撇、捺……她全神贯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地上那三个正在艰难成形的字。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悄然滑落。
时间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缓慢流淌。终于,最后一个“娣”字的最后一笔落下。泥地上,出现了三个虽然稚拙、歪斜,但结构清晰的汉字——李招娣。
她定定地看着那三个属于自己的符号,足足看了好几秒钟。然后,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喊了出来:“李招娣!这是我的名字!李招娣!”
喊完这一句,她脸上的光芒瞬间碎裂了。像是积蓄了太久太久的堤坝轰然崩塌。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她粗糙的脸颊滚滚而下。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那压抑的呜咽和汹涌的泪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头发颤。
“二姐……”旁边的李秀兰(五妞)眼圈也红了,轻轻揽住姐姐的肩膀。
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李招娣压抑的啜泣。所有村民都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地上那三个用树枝写下的名字。那不只是三个字,那是被看见、被确认的存在,是几十年来“二丫”、“二姐”、“招娣她娘”这些代号背后,那个一首被忽略的、活生生的“李招娣”自己。这迟来的自我确认,重若千钧。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又温暖的力量,在寂静的堂屋里无声地流淌、弥漫。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兀地从门口传来,像冰锥一样刺破了这动人的氛围:
“哟,好热闹啊!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儿鬼画符呢?”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王建国抄着手,斜倚在门框上,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昏黄的灯光打在他半边脸上,显得那笑容格外刺眼。
“王建国,你来干什么?”赵卫国脸色一沉,站起身挡在前面。
“干什么?”王建国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踱进来,目光扫过地上那些数字和名字,又落在李招娣满是泪痕的脸上,夸张地“啧”了两声,“看看,看看,把咱们二姐都感动哭了?至于嘛!写俩破字,算俩数,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他走到屋子中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蛊惑性的煽动:“乡亲们!醒醒吧!别被这些城里来的学生娃忽悠了!他们懂什么?他们知道咱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粒粮食一滴汗是怎么来的吗?读书?读书顶个屁用!能帮咱们多打一担谷子吗?能吓跑山里的野猪吗?啊?”
他猛地指向地上那些字迹:“学这些玩意儿,纯粹是浪费时间!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编两个箩筐,多搓几根草绳,那才是正经本事!别到时候字没认几个,倒把庄稼人的本分给忘了,那才叫哭都找不着调门!”
他尖刻的话语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刚才还沉浸在感动和温暖中的村民们,脸上露出了困惑和动摇。是啊,王建国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这字认得再好,冬天冻不着吗?肚子饿不着吗?野猪来了,它认识字就不拱你家菜窖了?
刚刚被知识之光点亮的眼睛,瞬间又蒙上了一层疑虑的阴翳。李招娣也忘了哭泣,茫然地看着王建国,又看看地上的名字,再看看我们几个知青,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无措。
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知识的微光,刚刚艰难地撕开一道口子,就被这现实的、功利的、充满恶意的“读书无用论”,狠狠地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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