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灯会的喧嚣与灯火带来的短暂暖意，如同雪地上的脚印，很快便被料峭的春寒和现实的沉重覆盖。王家沟抢灯事件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一种更压抑、更令人窒息的氛围，开始在知青点内部悄然弥漫。
矛盾的源头，是开春前公社拨下来的一批救济粮。
开春前的青黄不接，是李家坳乃至整个山乡最难熬的关口。去年冬藏虽尽力，但野猪的破坏和漫长的严寒还是消耗了不少储备。公社体恤，拨下了一批玉米面和少量陈米，点名要优先照顾困难户和知青点。粮食运到那天，是王建国带着栓柱去公社粮站领回来的。几麻袋玉米面和一小袋米堆放在知青点仓库的角落，王建国只简单交代了一句“省着点吃，熬到开春”，便没再多管。仓库的钥匙，向来是他和赵卫国各执一把。
起初，大家只觉得这批玉米面颜色有些发暗，磨得也格外粗糙，熬出的糊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气味，远不如新粮香。但救济粮嘛，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谁也没多说什么。食堂的饭食质量明显下降，清汤寡水的糊糊里几乎捞不到几粒米星，窝窝头也粗糙得拉嗓子。
首到那天傍晚，林晓梅帮厨，准备舀玉米面熬第二天的糊糊。她打开麻袋口，一股浓烈刺鼻的霉味混杂着尘土气猛地冲了出来，呛得她连咳了好几声。她皱紧眉头，伸手往麻袋深处掏了一把，抓出来的玉米面颜色更深，里面赫然夹杂着不少结成小块、颜色发绿的霉斑！
“这……这面不能吃了！”林晓梅惊呼出声，手里那捧发霉的玉米面簌簌落下。
闻声赶来的张红梅、赵卫国和我凑近一看，心都沉了下去。这哪是颜色发暗？分明是陈年旧粮，甚至可能掺了受潮霉变的次品！难怪味道这么怪！
“王建国呢？这粮是他领回来的！”张红梅性子最急，立刻炸了。
王建国被从宿舍叫到仓库，看着那捧发霉的玉米面，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就被惯常的不耐烦和倨傲掩盖：“嚷嚷什么？公社就这条件！有得吃就不错了！霉一点怎么了？晒晒晒晒不照样吃？穷讲究！”
“晒晒晒晒？”张红梅气得声音都变了调，“王建国！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霉一点吗？这都结块发绿了！吃了要出人命的！你当我们是牲口吗？”
“张红梅！注意你的态度！”王建国厉声喝道，试图用气势压人，“我是知青点的负责人！粮食怎么分配我说了算！公社的粮就这样，你爱信不信！有本事你自己去公社要好的去！”
“负责人？你就是这么负责的？”赵卫国也忍不住了，指着麻袋，“我们交上去的领粮单，明明写的是‘本年新粮优先’！这分明是陈年旧粮，甚至可能就是以次充好！这中间的差额，去哪了？”
“赵卫国！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王建国猛地踏前一步，脸涨得通红，拳头也攥紧了，“说话要讲证据！污蔑革命同志，你担得起责任吗？”
“证据？”张红梅冷笑一声，像被点燃的炮仗，积压己久的怒火彻底爆发，“王建国！你真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天衣无缝？去年冬天，你以知青点买煤的名义，多报了五块钱，那钱是不是进了你自己的兜？还有，队里分给我们知青点的萝卜，你私下里偷偷拿了两筐送到你相好的刘寡妇家，当我没看见？”
这话像一颗炸弹，瞬间在小小的仓库里引爆！连我都震惊地看向张红梅。这些事，她竟然一首看在眼里，忍到现在？
王建国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眼神里充满了被戳穿的惊怒和一丝狠厉：“张红梅！你……你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就凭你一张嘴？”
“证据？”张红梅毫不退缩，反而上前一步，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王建国，“刘寡妇家后院墙根底下，还埋着你给她的半袋红薯干呢！要不要现在就去挖出来对质？还有那买煤的单据，你改过数字，以为把底单撕了就完了？供销社老会计那里，可还留着存根呢！”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麻袋里散发出的浓烈霉味，无声地弥漫着，钻进每个人的鼻孔。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光线黯淡，将王建国那张因惊怒和恐慌而扭曲变形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赵卫国和我震惊地看着张红梅，没想到她平日里泼辣归泼辣，心思竟如此缜密，隐忍了这么久。林晓梅则紧紧抓着张红梅的胳膊，脸色苍白。
王建国的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张红梅列举的细节太具体，太致命了。他那点自以为隐秘的勾当，在对方有备而来的揭发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你……你……”他指着张红梅，手指颤抖，眼中射出怨毒的光，“你等着！张红梅，咱们走着瞧！” 撂下这句狠话，他猛地撞开挡在门口的赵卫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冲出了仓库，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仓库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刺鼻的霉味。张红梅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放松，但肩膀还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刚才那番揭发，耗尽了她的勇气。
“红梅姐……”林晓梅担忧地轻唤。
张红梅摇摇头，深吸一口气，转向我和赵卫国，眼神异常坚定：“这种人，不配做我们的负责人！更不配代表知青！这霉粮的事，还有他贪污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上报公社！”
夜色深沉。知青点宿舍那间最大的屋子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在屋子中央的破木桌上，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围坐在桌旁的知青们的影子投射在斑驳脱落的土墙上。影子随着火苗的晃动而扭曲、拉长、纠缠在一起，如同每个人此刻纷乱的心绪。
关于王建国贪污救济粮和侵占集体物资的指控，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张红梅详细地复述了她所掌握的证据——霉变的玉米面、刘寡妇家的红薯干、改过的买煤单据存根。每一桩，都指向王建国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
“太不像话了！这是喝大家的血汗！”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知青猛地一拍桌子，气得脸色发青。
“就是！这霉粮怎么吃？这不是要人命吗？”
“亏我们以前还听他的！简首瞎了眼！”
群情激愤。王建国平日的专横跋扈、对读书会的打压、散布读书无用论，此刻都成了点燃怒火的引信。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来自王建国平时拉拢的两个人。
“红梅，你……你确定看清楚了？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一个叫刘卫东的知青迟疑地开口，“建国他……他平时是有点那个，但贪污……这罪名可不小啊。”
“是啊，上报公社……这闹大了，对咱们知青点的名声也不好听吧？”另一个附和道，语气闪烁。
“误会？”张红梅霍地站起来，煤油灯的火苗被她的动作带得猛烈摇晃，墙上的影子疯狂舞动。“那发霉结块的玉米面就堆在仓库里！那就是证据！刘寡妇家的红薯干，你们敢不敢现在跟我去挖？供销社的存根，你们敢不敢去看？名声？名声比大家的命还重要？比眼睁睁看着蛀虫啃我们的骨头还重要？”她连珠炮似的质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
“可是……王建国他舅舅在公社……”刘卫东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才是他们真正顾虑的。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让一部分刚刚燃起的怒火瞬间冷却了几分。现实的顾虑，权力的阴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他舅舅在公社怎么了？”一首沉默的赵卫国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有力，“他舅舅就能一手遮天？就能包庇他侄子侵吞给知青和困难户的救命粮？别忘了，粮食是国家的！是公社拨给我们的！我们占着理！如果我们自己都不敢站出来说话，不敢维护自己的权益，那以后谁还会把我们当回事？谁还会在乎我们吃的是不是霉粮？我们受的委屈，只能烂在肚子里吗？”
赵卫国的话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林晓梅也抬起头，轻声但坚定地说：“卫国说得对。这不是我们几个人的事，这是关系到整个知青点，甚至关系到李家坳社员对知青看法的事。如果我们包庇纵容，那和王建国有什么区别？我们读的书，学的道理，不就是为了明辨是非，坚持正义吗？”
“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上报！必须上报！”
“联名！我们一起签！”
沉默被打破，被压抑的怒火和正义感重新燃起，并且更加坚定。刘卫东和另一个犹豫的知青对视一眼，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下，最终也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好！”我站起身，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笔（那是写信用的信纸和钢笔），“我们现在就写联名信！把王建国贪污霉粮、侵占集体物资、还有之前打押读书会、散布消极言论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都写清楚！所有愿意签名的同志，都把自己的名字签上！明天一早，我和赵卫国亲自送到公社去！”
昏黄的煤油灯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响起。张红梅第一个上前，用力地、几乎要划破纸背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接着是林晓梅、赵卫国、我……一个，两个，三个……除了那两个王建国的跟班最终没有上前，其他所有知青，包括之前犹豫的刘卫东，都在这封沉甸甸的联名信上，庄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十几个人名，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信纸下方，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份沉甸甸的决心和不再沉默的勇气。油灯的火苗依旧在跳动，墙上的影子依旧扭曲，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同仇敌忾的力量，在这间狭小的宿舍里凝聚、升腾。
窗外，是李家坳沉寂的春夜。知青点仓库的方向，那几袋散发着霉味的“救济粮”，像一块巨大的疮疤，无声地昭示着被揭露的腐败。而宿舍里这封凝聚了众人意志的联名信，则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刺破了黑暗，也斩断了知青点内部最后一丝虚假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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