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名信递交公社后,如同石沉大海,暂时没有回音。李家坳的日子还得继续,季节的脚步更不会为任何风波停留。几场淅淅沥沥、带着泥土腥气的春雨过后,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开始变得松软、。山峦间残留的灰黄被新萌的、怯生生的嫩绿点点取代,空气里弥漫着万物复苏的清新气息。
春耕,开始了。
这是一年农事的开端,是关乎一整年收成的根基。沉寂了一冬的田野重新喧闹起来。吆喝耕牛的声音、铁犁铧破开泥土的沉闷声响、社员们互相招呼的乡音,交织成一首充满希望的春之序曲。李家坳的男女老少齐上阵,将积攒了一冬的气力,尽情挥洒在苏醒的土地上。
知青点也全员投入了春耕。然而,在热火朝天的劳作中,一个根深蒂固的问题始终困扰着我——播种的效率和质量。
传统的播种方式是“撒播”。由经验丰富的老把式(通常是像李老栓叔这样的老农)领头,挎着装满种子的笸箩,沿着犁好的垄沟,边走边扬手,将种子均匀地撒出去。后面的人负责覆土、踩实。这种方式看似简单,实则非常依赖撒种人的经验、手感甚至当天的心情。撒得疏密不均、深浅不一,是常有的事。出苗后,常常是东一簇西一簇,稀的地方浪费地力,密的地方禾苗争抢阳光养分,都长不好,间苗补苗又耗费大量人工。
我站在田埂上,看着李老栓叔挎着沉甸甸的玉米种笸箩,手臂沉稳地挥洒。他的动作精准而富有韵律感,是几十年经验积累的结晶。然而,即使是这样的老把式,也无法保证每一粒种子都落在最理想的位置。风一吹,总有些调皮的种子偏离了轨道。
“老栓叔,歇会儿吧。”我递上水壶。
李老栓叔接过水壶,咕咚灌了几口,抹了把汗,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刚播下的地块,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叹了口气:“唉,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就这样。靠天吃饭,靠手吃饭,能有个七分匀整就不错了。”
“就没想过换种法子?”我试探着问。
“换法子?”李老栓叔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解和本能的排斥,“祖祖辈辈都这么种,换了,万一砸了锅,这一年的口粮谁赔?”
我知道,改变根深蒂固的传统,光靠嘴说没用。必须拿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我决定做个对比试验。
在知青点自留地旁边,我划出了两块面积、土质都差不多的地。一块,按传统方式撒播玉米种。另一块,则采用我记忆中的“条播法”。
“条播法”的工具极其简陋。我找赵卫国帮忙,砍了一根笔首的长竹竿,在竹竿上按照一尺(约33厘米)左右的间距,用烧红的铁钉烫出一个个小孔。再找二姐李招娣帮忙,用结实的麻绳搓了几根长长的、粗细均匀的绳子。
播种那天,我带着工具来到试验田。李老栓叔扛着锄头,叼着旱烟袋,也踱了过来,蹲在田埂上,一副等着看“洋学生瞎折腾”的表情,嘴角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嘲弄。
我先在准备条播的地块上,用长绳拉出笔首的基准线。然后,赵卫国和我各执长竹竿的一端,将竹竿上烫好的小孔对准基准线,沿着田垄缓缓向前移动。每到一个标记点,就用削尖的小木棍在地上戳一个深度约两三厘米的小坑。张红梅和林晓梅则挎着装种子的笸箩,跟在后面,在每个小坑里精准地放入两三粒种子。后面再由其他知青负责覆土、轻轻踩实。
这过程比起撒播,显得笨拙、缓慢得多。每一步都需要测量、定位、点坑、下种,繁琐异常。李老栓叔在田埂上看着,旱烟锅里的烟早就熄了,他鼻子里时不时哼出一声:“费这牛劲!有这功夫,撒播都播完半亩地了!”
围观的几个社员也跟着窃窃私语,摇头轻笑。在他们看来,这纯粹是城里学生娃吃饱了撑的,不切实际的瞎胡闹。
面对质疑和嘲笑,我们几个知青只是埋头苦干。汗水浸透了单薄的春衫,腰弯得又酸又痛。但每一粒种子,都被我们亲手、准确地放进了预设的小坑里,深浅一致,间距均匀。
两块试验田,在截然不同的目光和议论中,同时完成了播种。
等待出苗的日子,充满了忐忑。我几乎每天都要跑去田边看。终于,在播下去七八天后,一场透雨过后,嫩绿的幼苗顶破了的土层,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结果,一目了然。
传统撒播的那块地,幼苗如同癞痢头——有的地方密密麻麻挤成一堆,纤细瘦弱,互相争夺着阳光;有的地方却稀稀拉拉,甚至空出巴掌大的空地,只有几根孤零零的苗在风中摇摆。疏密不均,黄绿相间,看着就让人揪心。
而采用条播法的那块地,景象截然不同!嫩绿的幼苗,沿着一条条笔首的“线”,整齐地排列着。每一株幼苗之间,都保持着近乎相等的距离,如同接受检阅的小小士兵。虽然出苗率并非百分之百(种子本身质量也有影响),但整体看上去,苗齐、苗壮,绿油油的一片,充满了勃勃生机。阳光均匀地洒在每一株幼苗上,空气在行间自由流通。
这鲜明的对比,像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来看“西洋景”的村民心中。原先的嘲笑和质疑,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好奇取代。
“老天爷!这……这苗咋这么齐整?”
“是啊!你看这长势,多水灵!”
“乖乖,这法子神了!”
李老栓叔也来了。他默默地蹲在田埂上,眯着昏花的老眼,仔细地来回打量着两块试验田。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烟袋杆,脸上的皱纹因为专注而显得更深。他看了很久,很久。从撒播田稀稀拉拉的空白处,看到条播田整齐划一的绿色队列;从撒播田里拥挤发黄的弱苗,看到条播田里舒展挺立的壮苗。
终于,他慢慢地站起身,佝偻着腰,走到条播田的田头。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伸出布满老茧、沾满泥土的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株嫩绿的玉米苗,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和强壮。
然后,这位在土地上刨食了一辈子、视传统为圭臬的老农,缓缓地、艰难地弯下了他那向来倔强的腰杆。不是鞠躬,那更像是被眼前这无可辩驳的事实、被土地本身展现的力量所折服的一种姿态。
他抬起头,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不解,有被挑战的茫然,但最终,都化为一种沉重的、对事实的低头。
“后生……”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目光越过田垄,落在我的脸上,“这法子……叫啥名堂?”
“条播法,老栓叔。”我连忙回答。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整齐茁壮的绿色,默默地扛起锄头,转身走向自己负责的田地。他的背影在初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但步伐却似乎比来时坚定了一些。
没有掌声,没有欢呼。只有春风拂过新苗的沙沙声,和远处耕牛的哞叫。但我知道,这来自土地的无声回响,比任何掌声都更有力量。科学的种子,终于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艰难地、但确凿无疑地,扎下了第一缕根须。
(http://www.220book.com/book/RW8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