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过后,清明便近了。几场细密的春雨,彻底洗去了冬日的最后一丝残迹。山野间的新绿愈发浓重,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也星星点点地绽放,空气里弥漫着的泥土气息和草木萌发的清新味道。然而,在李家坳,这万物生长的盎然生机中,却渐渐弥漫开一种肃穆而略带忧伤的氛围。
清明,是祭奠逝者、追思先人的日子。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这不仅是一个节日,更是一种融入血脉的仪式感。
知青点也收到了通知,要参加李家坳集体祭扫烈士墓的活动。村后山坡上,安葬着几位在解放战争和剿匪斗争中牺牲的本村子弟。往年祭扫,程序简单而庄重:清除坟茔杂草,添几锹新土,然后由村支书或德高望重的老人带头,烧些纸钱,洒一杯水酒,再带着大家三鞠躬,就算礼成。
但今年,林晓梅和我商量后,想增加一点仪式感——献花。
“城里清明都献花圈或者鲜花,表达敬意,又干净又庄重。”林晓梅说。
“鲜花?”张红梅撇撇嘴,“咱这山沟沟里,清明时节哪有什么正经花?就算有,摘了也怪可惜的。”
“是啊,而且买花圈……太铺张了,也不现实。”赵卫国也摇头。
“不用买,也不用摘鲜花。”我早有想法,“我们可以自己做!用白纸做小白花!”
这提议让大家眼睛一亮。说干就干。林晓梅翻箱倒柜,找出了所有能用的白纸——写过字的报告纸背面、包东西的旧牛皮纸(用草木灰水煮过褪色变白)、甚至糊窗户剩下的毛边纸。材料虽粗糙,心意却足。
祭扫前一天下午,知青点小小的堂屋里格外安静。林晓梅、张红梅带着几个女知青围坐在一起,手里拿着剪刀和叠好的白纸。林晓梅负责示范,一张长方形的白纸,反复折叠,然后用细线在中间扎紧,再用剪刀把折叠的两端剪成细条,最后一层层小心地翻开、整理……一朵朵虽然简陋、却洁白素雅的小纸花,便在她们灵巧的手中绽放开来。
我也加入了制作。虽然笨手笨脚,剪出来的花瓣歪歪扭扭,但那份用心是一样的。看着桌上渐渐堆起的一小堆白纸花,像一片小小的、安静的雪,心中也充满了肃穆的敬意。
除了白花,另一个问题也困扰着大家——祭扫时焚烧纸钱产生的浓烟和焦糊味,不仅呛人,也破坏了清明原本应有的清朗氛围。尤其是烈士墓前,弥漫着这样的烟火气,总觉得有些不适。
“能不能……不烧纸钱?”我试探着问正在搓麻绳准备挂纸钱的李老栓叔。
“不烧?”李老栓叔手上的动作一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不烧纸钱,老祖宗在那边花啥?饿着?这是规矩!老辈子传下来的!”
传统的阻力巨大。但那股浓烟和焦味,确实令人难以忍受。我忽然想起熏腊肉时用松柏枝除味的经验,还有现代化学中酸碱中和除臭的原理。
“老栓叔,不烧肯定不行。但咱能不能少烧点,或者……烧的时候加点东西,让烟味好闻点?”我换了个思路。
“加东西?”李老栓叔皱起眉头。
“对!比如……新鲜的柏树枝?”我提议,“柏树枝烧起来有股清香味,能压住纸钱的焦糊味。我听说以前庙里做法事也用柏枝熏香,能去秽气。”
“柏树枝?”李老栓叔将信将疑,“那玩意儿烟大,能行?”
“试试嘛!总比干烧纸钱呛人强。”赵卫国也帮腔道。
李老栓叔抽了口旱烟,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成吧,试试。反正山上柏树多的是。”
于是,祭扫的队伍里,除了纸钱、水酒和知青们做的白纸花,还多了一捆青翠欲滴、散发着浓郁松脂清香的柏树枝。
清明这天,天色有些阴沉。后山坡上的烈士墓群己经过简单的清理,坟头上的杂草被拔除,添上了的新土。村支书李茂才主持仪式。他先带着大家向烈士墓三鞠躬,然后开始焚烧纸钱。
当黄裱纸点燃,青衫醉云画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浓烟即将升腾而起时,我赶紧把几枝新鲜的柏树枝盖在了燃烧的纸钱上。带着水汽的柏树枝遇到火焰,并没有立刻猛烈燃烧,而是冒出了滚滚的、带着浓郁柏树清香的白色浓烟。这白色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烟雾,迅速中和、包裹了纸钱燃烧产生的焦糊黑烟。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刺鼻呛人的焦糊味,而是一种混合着柏树清香和淡淡烟火气的、略带庄严感的味道。这气味在山野清新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竟意外地和谐,仿佛真的涤荡了周围的浊气。
“咦?这味儿……是比光烧纸钱好闻多了!”
“嗯,闻着心里头都清亮些……”
人群中响起低声的议论,带着惊奇和赞许。连原本固执的李老栓叔,也抽了抽鼻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焚烧完毕,轮到献花环节。林晓梅代表知青点,将我们亲手制作的一束洁白的纸花,庄重地摆放在烈士墓前。这从未有过的、素雅而洁净的祭奠方式,让在场的村民们都感到新奇和庄重。
“下面,是咱们李家坳的后生,给烈士献花。”村支书李茂才说道。
按照事先安排,村里的孩子们排着队,每人手里拿着一朵小白花,依次走到墓前,恭恭敬敬地将花放在地上。孩子们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懵懂却认真的神情。一朵,两朵……洁白的纸花在青黑色的墓碑前,渐渐铺成了一小片纯净的雪。山风吹过,纸花微微颤动,像是无声的诉说和永恒的铭记。
这无声的献花,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许多老人看着这一幕,眼眶了。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这种形式的祭奠,但那片纯净的白色所传达的追思与敬意,却首抵心灵。
仪式接近尾声,该轮到村里几位年长的老人代表上前奠酒了。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慢着!”说话的是村里辈分颇高的七叔公,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出来,花白的胡子气得一翘一翘,指着墓前那片白纸花和还在袅袅散发着清香的柏树枝灰烬,“这……这成何体统!老祖宗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知青,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和愤怒:“烧纸钱加些乱七八糟的树枝子!弄些白惨惨的纸花!这叫什么祭扫?这分明是洋鬼子那一套!对祖宗不敬!对烈士不敬!咱李家坳,啥时候兴过这些‘洋规矩’?茂才!你是支书,你就由着这些城里来的娃娃瞎胡闹?”
七叔公的话像一块石头,砸破了刚才肃穆和谐的气氛。人群一阵骚动,不少上了年纪的村民脸上也露出了犹疑和认同的神色。是啊,祖宗传下来的烧纸奠酒才是正经,这些新花样,看着是干净,可总觉得少了点……味儿?
村支书李茂才面露难色,看向我们。林晓梅紧张地攥紧了衣角。李老栓叔也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看了看那片白纸花,又看了看七叔公。
“七叔公,”我上前一步,恭敬但清晰地说道,“您老别生气。我们加柏树枝,是想让空气好些,让咱们祭扫的人心里也舒坦些,烈士英灵闻着清香,想必也更欣慰。这白纸花,是我们一点心意。鲜花难得,纸花洁白,一样代表我们的哀思和敬仰。烈士们当年流血牺牲,不就是为了让咱们的日子能更好、更有新气象吗?咱们用更干净、更文明的方式纪念他们,相信他们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村民,尤其是那些年轻人:“规矩是人定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咱李家坳的后辈,记住烈士的恩情,好好劳动,建设家乡,让日子越过越好,这才是对烈士最好的祭奠!您说是不是?”
山风吹过,柏枝的清香依旧淡淡地萦绕着。七叔公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他看着墓前那片在风中轻轻摇曳的洁白纸花,又看看周围年轻人脸上认同的神色,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拄着拐杖转过身去,不再言语,算是默许了。
李茂才松了口气,赶紧示意奠酒继续。清冽的水酒洒在墓前,浸润着新土。柏枝的清香,白纸花的素洁,传统的奠酒,在这清明的山风中,奇异地交融在一起。没有激烈的冲突,只有新旧观念的悄然碰撞与和解。一片小小的白纸花,在七叔公“洋规矩”的斥责声中,倔强地昭示着缅怀也可以有新的、洁净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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