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办公室的铁皮吊扇嘎吱转着，扇叶卷起的风带着陈年账簿的灰尘味。苏念将样品一字排开在掉漆的绿漆办公桌上——笋干黄如琥珀，菌菇切片薄如蝉翼，山核桃仁泛着油润的光。
“这是新研发的脱衣核桃仁，”她指尖点在玻璃罐上，“冷水浸泡十二时辰，竹签挑衣，全程不沾铁器。”对面采购科长老刘扶了扶眼镜，罐身在掌心转了两圈：“不返潮？”
“桐木罐内衬蜂蜡，阴凉处存半年。”苏念掀开罐盖，清甜坚果香漫开，“省城华侨商店上月订了二十罐试销。”
老刘镜片后的眼睛倏地亮了。他抽出钢笔在订单上唰唰添数：“再加五十斤笋干，按出口规格装。”笔尖突然顿住，“你们村那个技术员...姓陆的？合同得他签字担保。”
苏念心头一紧。陆沉舟三天前去省城处理“旧事”，归期未定。她面上不显，从粗布挎包掏出公章：“青山厂公章备案在工商局，我是一把手。”
钢印压在红泥上咚咚两下，老刘却把合同往回抽：“不是不信你，外商认技术员签名...”话音未落，木门被哐当撞开。
“刘科长大事不好！”宣传科的小赵举着喇叭冲进来，“街上传疯了！说青山厂用死人骨头熬防腐药！”他瞥见苏念像见了鬼，喇叭哐啷掉地。
满室死寂。老刘盯着合同上未干的印泥，钢笔尖在纸上洇开墨团。
牛车刚拐进村口，碎石子就砸上车板。王屠户的胖媳妇叉腰堵在路中央：“扫把星滚出来！俺家菜园子招虫全是你咒的！”
车帘掀开，苏念还没落地，半筐烂菜叶兜头泼来。她抹开糊眼的菜帮子，看见祠堂前黑压压聚着人。李木匠举着铁锹吼：“祠堂瓦片昨儿碎了！定是妖女触怒祖宗！”
“对！自打她搞工厂，后山坟头冒黑烟！”赵家婆姨尖嗓门火上浇油。
苏念弯腰捡起滚落脚边的番茄，红汁顺着指缝滴进土里。她抬眼扫过人群，几个新招的女工缩在墙角，张婶的衣襟被扯裂道口子。
“防火水是石灰泡野菊，配方贴在灶房三年了。”她声音不高，却像冰锥扎进喧嚷，“后山西坡埋着公社化时的炼钢渣，下雨返潮冒气，七十岁的老根叔都知道。”
人群嗡地炸开。王屠户媳妇刚要跳脚，苏念突然指向她身后：“您家菜地招虫，是因用洗鱼血水浇了西葫芦——昨儿傍晚收摊时我瞧见的。”
胖女人瞬间涨成猪肝色。苏念踏上半截石磨，粗布衫还沾着菜叶：“谁看见我碰过祠堂半片瓦？谁见我往坟头撒过药？”她目光钉子般楔进李木匠眼底，“您家房梁是我爹帮着架的，青砖是建国叔赊的——青山村待我不薄，我苏念以命起誓，若有害人之心，天打雷劈！”
惊雷滚过旱透的天穹，暴雨毫无征兆地泼下来。人群在雨幕中僵成泥塑。
“都杵着干啥！”老村长拐杖砸得水花西溅，“祠堂漏雨！还不快揭瓦！”
人潮哄散时，苏念浑身透湿站在雨里。小军冲过来塞给她油伞，伞骨断了两根。
灶膛火苗舔着湿柴，青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王秀兰拧着苏念滴水的辫子，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这厂子别办了...娘怕你...”
“哐当！”苏建国踹翻洗脚盆，盆底黏着张黄纸符。他抖着手展开，朱砂画的符咒被水晕成血泪。
“夜半贴门缝的。”他嗓子像破风箱，“爹去公社告...”
“告谁？”苏念抓过符纸扔进灶洞，“没名没姓的脏东西，也配您跑断腿？”火舌卷住符咒，腾起幽蓝焰苗。
她舀起热水浇进木盆：“您二老泡脚驱寒，我去库房点货。”跨出门槛又回头，“小军，把算盘拿来。”
油灯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苏念蘸着朱砂水在黄麻纸记账，脚边炭盆烤着受潮的菌子。算珠噼啪声中，她忽然停笔——库房梁上有道水痕，蜿蜒如蛇。
她踩凳摸去，湿泥里混着半片碎瓦。仰头瞬间，冷雨穿透茅草顶砸进眼眶。
“姐！”小军抱着算盘冲进来，“房顶漏了！”
苏念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朱砂在颊边划出血痕。她抓起斗笠：“去喊根叔，借梯子！”
刚冲出库房，一道闪电劈亮院墙。墙头蹲着个黑影，雨蓑下露出半截锯条寒光。
“谁！”苏念厉喝。黑影翻身落地，锯刃首劈她面门！
斗笠被削飞半空。苏念后仰躲闪，泥地湿滑让她踉跄跌倒。锯条带着腥风劈下——
“铛！”
铁器相击的锐响震飞檐下麻雀。陆沉舟的伞尖卡住锯齿，伞面暴雨如瀑。他手腕翻转，黑伞旋成盾牌，锯条脱手飞进菜畦。
蓑衣人连滚带爬翻墙逃走。陆沉舟甩伞转身，苏念正撑着柴堆起身，泥浆从裤腿滴到草鞋。
“合同签了？”他脱下呢大衣裹住她，掌心贴在她后颈试温度。
苏念挣开，抓起砸落的斗笠扣头上：“刘科长要你签字。”
他跟着她冲进库房。积水己漫过脚踝，菌筐在黄汤里浮沉。苏念蹚水去抢账本，被他拦腰抱起搁上货架：“站好。”
呢大衣甩上她肩头，带着松针与雨水的清冽。他卷起衬衫袖口，露出小臂狰狞的旧疤，抓起木瓢往外舀水。铁皮桶撞击声里，他忽然开口：“省城查清了。谣言是县罐头厂散播的，他们产能过剩，怕被青山厂挤垮。”
苏念攥紧大衣纽扣：“你信那些鬼话？”
他舀水的动作一顿：“我信青山厂的账本。”暴雨敲打屋顶的轰鸣中，他的声音像磨砂纸擦过铁器：“现在，信我。”
天微亮时，公社大喇叭突然炸响：“青山村全体社员注意！县革委会急件！”
赛场挤得水泄不通。文书站在拖拉机车斗，抖开红头文件念：“青山农副产品加工厂技术员陆沉舟同志，在省农科院‘星火计划’中作出突出贡献...特授予‘新长征突击手’称号！”
红绸奖状展开的瞬间，陆沉舟将钢笔塞进苏念掌心。她在他签名旁落下“苏念”二字，墨迹未干就被他拽着手腕举起。
阳光刺破云层，奖状红得灼眼。人群死寂中，老村长突然吼了嗓子：“青山厂！好样的！”
欢呼声掀翻赛场时，陆沉舟俯在苏念耳边：“南洋林氏的人到县里了。”
雨后的青山漫起白雾，林梢掠过黑压压的鸟群。
下集预告：
南洋客商登门暗探，账本惊现林氏暗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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