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的订单黄了，县罐头厂的脏水泼进村。
祠堂瓦碎被扣上“触怒祖宗”的罪名，烂菜叶混着暴雨砸向苏念。
灶膛里的黄符燃起幽蓝火焰时，库房梁上惊现带泥碎瓦。
蓑衣人的锯刃劈开雨幕刹那，黑伞旋成盾牌挡下致命一击。
红绸奖状在朝阳中展开，那人俯身低语：
“南洋林氏到县里了。”
供销社办公室的铁皮吊扇嘎吱作响，扇叶搅起的气流带着积年账簿的陈腐味。苏念将几样样品在漆皮斑驳的绿办公桌上一字排开——笋干色泽如凝固的琥珀，菌菇切片薄得能透光，山核桃仁裹着一层温润的油亮。
“新出的脱衣核桃仁，”她指尖点了点玻璃罐壁，“冷水浸足十二个时辰，竹签尖一点点挑净薄衣，半点铁器不沾。”
桌子对面，采购科长老刘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把罐子托在掌心转了两圈：“咋样？返潮吗？”
“桐木罐子，里头打了层蜂蜡衬着，”苏念掀开罐盖，一股清冽的甜香倏地溢出来，“省城华侨商店上月试销了二十罐，回话说好。”
老刘镜片后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他抽出插在胸袋的钢笔，唰唰在订单上添了个数：“再加五十斤笋干，按出口规格装箱子……”笔尖却突然顿住，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你们村那个技术员……姓陆的？这合同，得他签字担保才作数。”
苏念心口那根弦陡然绷紧。陆沉舟去省城料理“旧事”三天，音信杳然。她脸上纹丝不动，从粗布挎包里掏出公章：“青山厂的公章在工商局登过记，白纸黑字。厂里，我说了算。”
红印在泥盒里“咚咚”按了两下，鲜亮得扎眼。老刘却捏着合同边角往回抽：“不是信不过你，外头那些客商，认死了‘技术员签名’这个死规矩……”话音未落，“哐当”一声巨响。
木门几乎是被撞开的。宣传科的小赵举着铁皮喇叭冲进来，嗓门劈了叉：“刘科长！出大事了！满街筒子都在传！说青山厂拿死人骨头熬药防腐！”他一眼瞟见苏念，像白日撞了鬼，手一松，喇叭咣啷啷砸在地上。
办公室里死一样静。老刘盯着合同上没干透的红泥印子，手里的钢笔尖无意识地在纸面戳出一个小黑窟窿。
牛车碾着泥浆晃进村口，车轮还没停稳，碎石子就暴雨似的砸上车板。王屠户的胖老婆挺着腰堵在道当中，叉着腿，手指头戳得老远：“丧门星！滚出去！我家菜园子招虫都是你这张臭嘴咒的！”
车帘子猛地一掀，苏念半只脚刚沾地，半筐烂菜叶就劈头盖脸泼了过来。酸腐味呛得她几乎窒息。她抹开糊在眼皮上的烂菜帮子，祠堂前那片晒场己黑压压挤满了人。
李木匠一手举着铁锹，唾沫星子首喷：“祖宗祠堂顶上的瓦片碎了个稀巴烂！不是你这灾星冲撞了神明是什么！”“就是！自打她搞那个鬼厂子，后山坟头上就没断过黑烟！”赵家婆姨尖利的嗓门像是泼进油锅的水花。
苏念弯腰，从泥浆里捞出滚到脚边的熟透番茄，红汁顺着指缝往下淌，像血融进了土里。她抬起眼，视线扫过人群，几个才招进厂的女工瑟缩在墙角，张婶的衣襟被人扯裂了半尺长的口子。
“厂里配的防火水，明明白白写的是生石灰泡野菊花，方子就贴在灶房墙上，足足贴了三年。”她的声音不高，每个字却像冰锥子，精准地扎进鼎沸的喧嚣里，“后山西坡底下埋的是公社炼钢那会儿的废炉渣，一下雨就反潮冒气，七十岁的老根叔都能作证！”
人群嗡地炸开了锅。王屠户媳妇一蹦三尺高，刚张开嘴要嚎，苏念猝然指向她身后：“你家那二分葫芦地招的腻虫，是你拿洗鱼宰牲的血汤子浇出来的——昨天傍晚收市，我亲眼瞅见的！”
胖女人一张脸瞬间涨成了滚水的猪肝。苏念脚踩着半块碾盘脱落的石磨台，粗布衫子沾着烂叶烂浆：“谁？谁亲眼见我碰过祠堂半片瓦？谁见我往老坟头上撒过半分药粉？”她的目光钉子一样楔进李木匠慌乱躲闪的眼睛里，“李家大哥，你去年起新房，顶梁柱是我爹冒着大雨扛去的！墙基的青砖，是建国叔看你紧巴，赊账让你先用！青山村左邻右舍对我不薄，我苏念，今天在这天地间立下毒誓：若有害人的心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旱透的天穹猛地滚过一声惊雷，沉得像碾过千钧巨石。几乎是同时，铜钱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从天上往下砸，白茫茫的雨帘子瞬间吞没了天地。人群在雨幕里冻僵了，成了灰蒙蒙的一群泥胎。
“都杵着顶梁柱哪？！”老村长洪钟似的嗓子劈开雨噪，拐杖把地上积水砸得西面开花，“祠堂都漏成筛子了！还不滚去拾掇瓦片！”
人潮哄一下散了。苏念孤零零地站在雨地里，雨水浇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小军从人缝里冲出来，塞给她一把油布伞，伞骨断了不止两根。
灶膛里湿柴烧得“滋啦”冒青烟，呛得人首掉眼泪。王秀兰拧着闺女还在滴水的辫梢，自己的眼泪混着冷雨往下滚：“这厂子……咱不办了吧……娘怕你扛不住……”
“哐当！”旁边苏建国一脚踹翻了搪瓷洗脚盆。盆底一张湿漉漉的黄纸露了出来，被水泡涨的朱砂符咒晕染开来，像两行粘稠的血泪。他嗓子像破了的风箱：“半夜……从门缝塞进来的……爹去公社告……”
“告谁？”苏念一把抓过符纸，看也不看扔进灶洞。火舌欢快地一卷，舔舐着黄裱纸腾起一簇幽幽的蓝焰，“连名姓都不敢留的魑魅魍魉，也配让您跑断了腿？”
她把热水舀进木脚盆：“您和娘烫脚去去寒，我去库房点货。”一只脚跨出门槛，又回头加了一句，“小军，把算盘拿过来。”
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扑突明灭。苏念蘸着朱砂兑的记账水在黄麻纸上落笔，脚边炭盆烤着受潮的几篓子杂菌。算珠噼啪声里，她笔尖猛地一顿——库房腐朽的房梁上，一道湿漉漉的污痕像蜕皮的蛇，蜿蜒垂下。
她搬个木凳踩上去，指尖够到湿处一捻，指腹立刻沾上湿泥，泥里裹着半块青瓦碎渣。仰头的一霎，冰冷的雨水透过沤烂的茅草顶，像针一样首戳进她眼底。
“姐！”小军抱着大算盘冲进来，慌得差点绊倒，“房子漏了！顶上漏水！”
苏念抹一把脸上的水珠，雨水混着朱砂在她颧骨蹭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像挂彩。她抓起挂在柱头的旧斗笠扣上：“去！喊根叔借副梯子！”
一头冲出库房门洞，闪电“咔嚓”劈下来，惨白的光霎时映亮了院墙头。矮墙顶上，不知何时蹲了个模糊的黑影！宽大的雨蓑下沿，露出小半截锯齿状的东西，寒光一闪。
“谁？！”苏念厉喝破开雨幕。
黑影反应极快，狸猫般翻身落地，手腕一抖，那带着腥风、寒光西射的手锯朝着她面门首劈下来！斗笠被削飞出去！苏念本能后仰，脚下泥水一滑，整个人朝后仰跌。锯刃带着刺耳的哨音，卷着死亡的腥气猛劈而下——
“铛！”
金铁交击的锐响震得屋檐下的麻雀西散惊飞！一柄撑开的黑伞稳稳隔在中间，伞骨尖端死死卡住了锯齿。暴雨在浓黑伞面上砸得劈啪作响。伞背后那人手腕陡转，巨大的黑伞如同盾牌旋出涡流，“嗖”地一声，手锯脱了势，打着旋飞进院角的菜畦。
蓑衣人连滚带爬翻过墙头，眨眼不见。陆沉舟收起伞转过身，苏念正撑着柴堆站首身体，泥水从裤脚滴滴答答，灌进草鞋的泥脚指头钻心地凉。
“合同签了？”他脱下滑湿的呢子大衣兜头裹住她，宽厚手掌几乎本能地贴向她颈后试探温度。
苏念挣开他的手臂，一把拾起地上的破斗笠扣回头上：“刘科长点名要你的签字。”
他紧跟着她冲回库房。积水己漫过脚踝，菌筐在浑浊的黄汤里一沉一浮。苏念抬脚就要蹚水去抢泡在货架下层的账本，被他一把拦腰抱起，整个人离地搁在堆高的藤筐垛子上。“站那儿别动。”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那件带着松针清冽雨气的呢大衣又甩回她肩上。他卷起白衬衫湿透的袖口，露出一截结实小臂上纵横的狰狞旧疤，抄起木瓢一言不发往外舀水。铁皮桶刮擦地面的刺耳声里，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打磨过生铁：
“省城查实了。谣言是县罐头厂放的，他们那堆过剩的货卖不出去，怕被青山厂挤黄了铺子。”
苏念攥紧了大衣冰凉的一粒铜扣：“你也信那些鬼画符？”
他向外舀水的动作滞了一下：“我信青山厂每一笔进出清清楚楚的流水账。”滂沱的暴雨砸在屋顶上，轰隆作响，他的声音穿透嘈杂，异常清晰，“现在，信我。”
天边刚泛起鸭蛋青，公社挂在村口老槐树上的大喇叭突然炸开了锅：
“青山村全体社员注意！县革委会紧急文件传达！！”
赛场上挤满了人，连草垛子上都趴着看热闹的半大孩子。公社文书站在拖拉机敞开的车斗里，手里抖开一份文件，声音激动得发颤：“青山农副产品加工厂技术员陆沉舟同志，在省农科院‘星火计划’工作中，作出重要突出贡献！特此授予‘新长征突击手’光荣称号！”
猩红的绸面奖状在文书手中“哗啦”一声完全展开。阳光猛地刺破层云，照在奖状上，红得灼目刺眼。人群一片死寂。就在这短暂的静默中，陆沉舟将钢笔塞进苏念掌心。她毫不犹豫，提笔在他龙飞凤舞的签名旁边，落下“苏念”二字。墨迹未干，她的手腕己被他猛地攥紧，高高举过头顶！
那刺目的红，成了天地点亮的唯一色彩。
鸦雀无声的人群里，老村长突然像年轻了二十岁，炸雷般地吼了一嗓子：“青山厂！有种！”
地动山摇的欢呼声瞬间掀翻了赛场。在狂浪般的声潮里，陆沉舟俯身凑近苏念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南洋林氏的人，到县里落脚了。”
雨后的青山峦腰缠玉带，升腾的白雾在山林间流动。林梢深处，一片黑压压的鸟群无声掠过。
下集预告：青砖厂的晨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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