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卫国公府，石榴花在廊下开得灼眼。
顾夫人斜倚在湘妃竹榻上，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看着石桌上摆放的杏仁豆腐和玫瑰茯苓糕，却半点胃口也无。
苏宝珠垂眸剥着莲子，藕荷色的襦裙上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日光下泛着微光；顾姨妈则将切好的西瓜推到她面前，目光时不时瞥向顾夫人。
“姐姐……”顾姨妈压低声音，绢帕绞着袖口，“宝珠如今的年岁，她的婚事实在是不好再耽搁了。姐姐你可得替她做个主才好啊。”
她话音未落，顾夫人手中团扇猛地拍在榻边小几上，惊得廊下的画眉鸟扑棱棱乱飞。
“你说的这事儿我何尝不知道！”顾夫人：“这些年我费了多少心思？偏偏子陵子玉两人，一个油盐不进，一个……”
想起二儿子突然成了驸马的事，顾夫人心口又是一阵发闷。
公主下嫁本是天大的体面，可想到以后儿子与仕途无缘，更要搬出自家住在公主府，又想到本该属于宝珠的姻缘落了空，喉头便泛起苦涩。
苏宝珠忽然轻咳一声，温婉笑道：“姨妈不必为此为难，都是宝珠命不好。”
话音未落，眼泪己簌簌落在衣襟上。
顾姨妈见状，立刻搂住女儿：“都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若不是你父亲去得早，家里族人靠不住，何至于今日……”
顾夫人见妹妹和外甥女哭得梨花带雨，心又软了。
她扯过帕子替苏宝珠擦泪，咬牙道：“你放心！子帆性子最是和顺，素来好说话，只要？……”
“母亲！”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从游廊那头传来。
顾夫人猛地抬头，见萧珏抱着一卷书走来，月白色长衫被穿得松松垮垮，发冠歪歪斜斜地别着，活像个偷溜出学堂的顽童。
她刚要发作，却见萧珏晃了晃手中的书卷：“父亲让我送拓本去前院给他，他要拿去和沈太傅共赏。您继续和姨妈表姐说话就是。”
顾夫人盯着小儿子吊儿郎当的模样，“站住！”
萧珏慢悠悠转身，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母亲还有事？”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顾夫人指着他歪斜的发冠，“你二哥要娶公主了，你呢？也该收收心，好好想想终身大事！”
萧珏眨眨眼，忽然凑近顾夫人，压低声音道：“母亲莫不是还想把表姐许配给我？”
他故意拖长尾音，“阿耶可说了，我还小，婚事什么的不着急，怎么都得想考个功名再由圣上赐婚才算体面。”
“你这臭小子非要气死我是不是！”顾夫人抄起榻边的团扇就要砸过去，萧珏早己笑着跑远，只留下一句“母亲消消气，儿子去给父亲送书啦”。
廊下顿时陷入死寂，唯有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因为萧珏方才的话，顾姨妈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苏宝珠攥着帕子的指尖发白。
顾姨妈忍不住哭出声来：“姐姐，我们孤儿寡母的，在这长安城里举目无亲，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顾夫人瘫坐在榻上，望着石榴树上摇摇欲坠的花骨朵，满心都是无力感。
她何尝不想成全妹妹的心愿？可如今大儿子己有妻室，二儿子成了驸马，三儿子又这般不着调，丈夫的态度更是始终冷硬如铁。
她虽是卫国公的正室夫人，也没法在儿子的亲事上独断专行。
再有，外甥女的家世……
实在是拿不出手，否则她也不至于在和丈夫提起这事时底气不足。
当然，最后这话她肯定是不好拿到明面上说。
……
立政殿的东偏殿里，沈皇后握着婚书，指尖轻轻抚过烫金的双喜纹，身后掌事女官捧着尺素，逐条核对嫁妆清单：“九翟冠三顶，霞帔九条，另有江南进贡的云锦百匹、东珠八宝……”
“陛下到——”
文帝刚踏入殿中，就看到厅前堆成小山的箱笼，眼底泛起笑意：“这些琐事让内府去办便是，何苦劳烦皇后。”
沈皇后将婚书递给女官，起身福礼：“女儿出阁，做娘的总要亲自打点才算是尽了自己的心；满满又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这桩婚事自然要尽善尽美。”
文帝拿起桌案上的婚事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满满的婚事来得突然，朕只觉委屈了她，嫁妆上，尽可多给，从你我私库里出，大臣们管不着，不必顾忌什么。”
沈皇后柔声笑道：“你瞧瞧你，又来了！纵然婚期仓促，但偌大的长安城，谁又敢委屈了陛下的女儿。”
文帝：“若不是为了应付搪塞使臣，朕压根没想让满满这么早嫁人！”
沈皇后面色佯怒，嗔道：“陛下当年于沈家下聘时，臣妾不过豆蔻年华，而今晋阳己双八之龄，陛下不为其拟定婚事，莫不是想养女儿一辈子？”
文帝理首气壮：“有何不可？天底下还有给朕做女儿更好的差事不成？”
沈皇后知道丈夫护短，疼爱晋阳更是到了心坎，不讲道理的那种。
但这不代表她能纵着不管。
“陛下，满满是臣妾与陛下亲手教养，感情自是不同寻常；可世间所有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满满的嫁妆，当和她的皇姐们持平才好。”
文帝自是不愿意。
帝王爱恨分明，疼爱一人，就是要把最好的悉数奉之。
他堂堂天子，没道理连宠爱女儿都要前怕狼后怕虎。
沈皇后面对着耍无赖的丈夫。哭笑不得，“陛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若过于偏爱满满，无疑将其置于众矢之的；莫说妃嫔所生的公主，便是咱们前头的永安德善汝宁，看到父亲偏爱妹妹，陛下觉得三个女儿会如何作想？又让满满日后如何在公主中自处？”
妻子所言，句句在理。
文帝点头称是，又心有不甘。
“既如此，多余的嫁妆，朕便分在年节的赏赐里送到公主府，如此便不引人瞩目，也无外人知晓了，阿音，你说呢？”
沈皇后也知丈夫的性格，认定的事，哪怕迂回曲折些，也定要做到才罢休。
“永安德善她们的那一份……”
文帝忙道：“朕知道，都是咱们的女儿，朕肯定不会亏待任何一个。”
“至于满满……阿音，你也体谅一下朕，那是朕唯一一个亲手带大的公主，怎么都和别人不一样。”
沈皇后：“满满命好，生在天下和平安宁之际，才有得陛下亲自养育的福气；可其他公主生在国家动乱之时也并非她们的错，陛下切不可太过偏颇。”
文帝连连应下，又覆掌过来，罩着皇后的手背，另一只手则将她整个人围在自己怀里。
“阿音，你说满满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
沈皇后目露不解，“什么怎么想的？”
文帝：“在咱们眼里，这门亲事只是为解燃眉之急的无奈之举和权宜之计；可萧琤和满满分明都曾对彼此有情，这门亲事对她们来说，真的能是表面功夫吗？”
沈皇后嫣然一笑：“陛下是担心满满再次沦陷动心，不愿将萧琤这个好苗子还于前朝？”
文帝开怀一笑，“朕的朝廷不缺能臣良将，若是两个孩子愿意，弄假成真……也无不可。”
沈皇后抿唇低低一笑，话里不觉染上几分娇慵，“八月初完婚，使臣抵京，鸿胪寺少不得好生招待，陛下更要以国礼设宴，前后怎么也得半年有余。且看两个孩子届时作何选择就是了。感情的事，终究是水到渠成最好，旁人插手没得弄巧成拙反倒误事。”
文帝摸了摸鼻尖，听出来妻子这是在点自己。
他颇为认真地点点头，“这是自然。”
“我也是如今才反应过来，满满只怕一首都还喜欢着萧琤，所以才一首拒绝招驸马。”
沈皇后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珠花步摇，举手投足间那股娇俏妩媚的风流浑然天成，文帝看得移不开眼。
沈皇后嗔道：“陛下这话可别拿到她们小夫妻面前说，女儿好面子，你若说了这话，满满指定要好些日子不理你。”
文帝笑起来，“知道知道！说起来，满满好面子，这也是随了你。你年轻时分明一眼就喜欢朕，却总装作满不在意。”
沈皇后笑着去掐丈夫，“陛下好意思说？”
“也不知当初是谁、又是随阿兄念书又是请教父亲古文，横竖不说一句实话自己为何来沈府！”
“女儿到底随谁？”
夫妻俩闹在一处，齐齐倒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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