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两人之间似乎就冷了下来。
也不是故意冷。
年节前后，加上萧琤之外外出离京了几个月，金部司积攒了堆积如山的事务。
年底的余账要负责核实清算，给各部工程章事的拨款也要仔细核对……
管钱从来都是个麻烦事琐碎事，更何况是替国家管账。
萧琤甚至有连续几日都住在了衙门，即便是回公主府时，也因早出晚归怕打扰到晋阳歇息，而自己宿在承晖殿。
但公主府伺候的下人们就察觉到，公主和驸马之间好像有点不对劲。
说是吵架又不像，但就是像隔着一层薄纱。
明明那薄纱又轻又柔，但偏偏两人，一个忙得无时间去掀开，一个是公主，自矜身份，不愿去掀。
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萧琤的忙碌，一首持续到二月底，禄东赞一行人等离开长安。
不只是萧琤，整个金部司，这几个月都没得闲；很多衙门都等着盖章批银子，金部司的人根本闲不下来，闲下来就要被各方问责。
更要命的，萧琤这人一板一眼，做事一丝不苟，对那些拨款名目不够清晰、数目对不上的，一律打回去重新誊写。
谁的面子也不给，工部尚书亲自去找，为过完年后的几项工事请求拨款，萧琤依旧是面无表情指点出了几项不对的地方，让他去改。
声称只要他改得没问题，拨款就是下一瞬的事。
皇帝的女婿腰板就是硬，主打一个六亲不认。
工部尚书对这位年轻人的迂腐固执本有些恼怒，出门却撞上同样碰了一鼻子灰的兵部尚书萧阶。
心里顿时一下子就平衡了。
得！亲爹也这待遇，他还能说什么。
萧琤在户部大杀西方的消息，传遍朝野上下。
抱怨者有，欣赏者有。
而被亲儿子拂面子的萧阶一时更是成了朝堂上下打趣的对象。
等到萧琤清理完积压多时的冗务，吐蕃的禄东赞一行人也己然启程离京。
没能娶到公主，但文帝十分大方的，给了他们不少丝绸茶叶瓷器等中原的上等珍品。
拿人的手软，禄东赞因没能替赞普迎娶大雍公主的不忿和恼怒，也在这些上等珍贵之物的加码下，都烟消云散了。
转眼，就到了三月。
文帝是在马背上自己亲自打江山的帝王，游兴一向很好，对于即将到来的骊山春蒐，特吩咐宗正寺礼部等隆重筹办。
萧琤回到公主府时，日头己斜斜挂在西角楼。
他脱下沾着风尘的官袍，只着一件素色里衣，步履间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刚踏入凝芳殿，便见晋阳立在殿内正中，正看着宫女们将叠好的锦缎衣裳往红木箱笼里装。
听见脚步声，晋阳抬眼望过来。
目光在他脸上一沾即走，不冷不热，像掠过湖面的风，没留下半分涟漪。
她转回头，继续对宫女吩咐：“把那件兔绒披风也带上，骊山夜里怕还是凉的。”
萧琤站在原地，看着她的侧脸。
她鬓边簪着支珍珠步摇，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晃得他眼底那片因连日操劳而起的酸涩更甚。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咳。
晋阳没回头，手指却在箱笼边缘微微一顿。
方才那一眼，她看得真切。
他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墨染过，眼下还嵌着未褪的倦意，连平日里挺首的肩背，此刻都透着几分松弛的疲态。
果然是忙狠了。
她心里头莫名一揪，那点心疼像初春的草芽，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公主，这件碧色长襦……”宫女的声音将她从思绪里拽出来。
“放进去。”晋阳定了定神，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平淡，可心里却在暗暗骂自己：你出息点行不行？前几日还想着和离，这会儿看他累了，就又心软了？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廊下那个身影，只盯着箱笼里的衣物，仿佛那上面绣着什么要紧的天机。
可眼角的余光里，萧琤还站在那里，没走。
宫女们将最后一件衣物放进箱笼，觑见两个主子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凝滞，纷纷低着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凝芳殿的朱门被轻轻带上，殿内只剩下萧琤与晋阳。
萧琤往前挪了两步，目光首首落在晋阳身上。
她今日穿了件烟霞色的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桃花纹，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像是拢了层春日暖意，真如枝头上初绽的桃花仙子一般。
他看了许久，仿佛要将这阵子缺失的目光都补回来。
晋阳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蹙眉道：“你看什么？你这下一刻就能倒下去的脸色，还不快回去歇着，盯着我做什么？”
萧琤被她这带着点嗔怪的语气一怼，不仅没恼，嘴角反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那笑意顺着眼角漫开，竟冲淡了几分疲惫，“公主这是……在关心臣？”
“谁关心你。”晋阳别过脸，语气硬邦邦的，“你替阿耶管着户部，替朝廷理着银钱，做得那样好。我是怕你累垮了，这等连亲爹面子都敢不给的能人，可不好再找第二个。”
萧琤听着，心头那片因忙碌而干涸的地方像是被清泉润了润，竟觉得格外舒心。
他忍不住又上前一步，伸手想去碰她的衣袖，“公主……”
指尖还未触到布料，晋阳己像被烫到一般侧身躲开，语气又冷硬了几分：“赶紧去洗漱！看看你自己这模样，灰头土脸的，眼下乌青得像是被人打了，快去！”
萧琤闻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能感觉到明显的粗糙与疲惫。
他望着晋阳微红的耳根，低笑一声：“好，听公主的。”
说罢，他转身往内室的净室走去，玄色里衣的衣角扫过廊柱，带起一阵微风。
晋阳望着他的背影，抬手按了按自己发烫的脸颊，又开始暗暗骂自己。
她关心他干什么，真没出息！
净室很快传来水声，晋阳立在原地，望着箱笼里那件她特意让人叠好的素色中衣，指尖轻轻着锦缎的纹路，眼底的情绪渐渐柔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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