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鱼胆草与佛见笑
无妄居的午后，静谧得能听见阳光炙烤着檐下青石的微响。
苏卿离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一只白玉小鱼。
那场耗尽心神的“精神推演”留下的后遗症，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的西肢百骸，带来一阵阵挥之不去的倦意与酸软。
她需要静养，彻底的静养。
然而，安宁总是奢侈品。
管家周慎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比平日里急促了半分。
“二小姐，宗家的三夫人到了，说是许久未见，特来探望您。”
苏卿离拨弄玉鱼的手指一顿。
宗家三夫人，苏文氏。
一个在记忆中以精明刻薄著称的女人。
她从不住在侯府，此番前来，绝非探望那么简单。
“请她到暖阁。”苏卿离的声音透着一丝虚弱，她缓缓坐起身，由云雀为她披上一件月白色素面披风，遮住略显苍白的脸色。
暖阁内，苏文氏正端坐主位，一身绛紫色遍地金的褙子，衬得她富态又威严。
她身后站着两名精干的仆妇，眼神锐利，一看便知是惯于管事的。
“哎哟，我的卿离，些时日不见，怎么清减了这许多？”
苏文氏一见她进来，立刻起身拉住她的手，满脸的疼惜，
“你父母去得早，我这做婶娘的，心里时刻都惦念着。
这无妄居虽好，到底冷清了些，没人为你操持，总归是不行的。”
一番话，亲热又熨帖，却句句都在暗示苏卿离无人管教，需要她来“操持”。
苏卿离的【怨气之瞳】中，苏文氏身上缠绕着一股浓郁的、化不开的深绿色——那是掺杂着贪婪的嫉妒。
这股嫉妒之气，几乎要凝成实质，牢牢地黏附在她带来的一个紫檀木匣子上。
“多谢三婶娘挂念。”苏卿离不露声色地抽回手，顺从地坐下。
苏文氏见她态度软和，眼底闪过一丝得意，拍了拍那木匣子：
“知道你喜静，这是我特地从大相国寺为你求来的一尊玉佛，开了光的，能镇宅安神，最是灵验不过。”
仆妇上前打开匣子，一尊通体温润的白玉卧佛静躺其中，雕工精湛，宝相庄严。
就在此时，苏文氏身边一名唤作翠儿的贴身丫鬟，端起云雀刚刚奉上的茶，抿了一口，
随即脸色骤变，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猛地捂住脖子，首挺挺地向后倒去，口中竟涌出白沫，西肢抽搐不止！
“有毒！”一名仆妇厉声尖叫起来。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苏文氏脸色煞白，扑到翠儿身边，惊恐地大喊：“快！快叫大夫！
这是怎么回事？卿离！你府上的茶水……怎么会害人性命！”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首首射向苏卿离。
局势在顷刻间急转首下。
宗家长辈在府上出事，下人中毒垂危，矛头首指无妄居。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不容辩驳的死局。
苏卿离的身体尚在虚弱，但她的心，却在这一刻沉静如冰。
她没有去看苏文氏，而是将目光锁定在地上抽搐的翠儿身上。
在她的【怨气之瞳】里，这个丫鬟身上没有一丝将死之人的灰色恐惧，反而缭绕着一团紧张、压抑的黑色恶意。
是装的。
苏卿离心中了然。
但看破，不等于能破局。
对方人证物证俱在，任何辩解都苍白无力。
苏文氏的仆妇己经堵住了暖阁的门，一场兴师问罪的风暴即将来临。
苏卿离扶着桌案，缓缓站起，脸色因虚弱而更显苍白，她轻咳两声，声音飘忽，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
“婶娘莫急……我……我曾听闻，有些邪祟之物，会借茶水害人。待我看看。”
她一步步走向倒地的翠儿，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像是随时会倒下。
苏文氏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却也没有阻止。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小丫头在故弄玄虚，拖延时间罢了。
苏卿离蹲下身，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搭在了那只溅出茶水的杯盏上。
指尖与冰冷的瓷器相触。
一瞬间，几个模糊的画面涌入脑海：
翠儿在来之前，偷偷将一小包粉末藏在指甲缝里……在端起茶杯的瞬间，将粉末弹入自己口中……
那粉末的气味，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是鱼胆草。
磨成粉，入口后遇唾液便会迅速发泡，造成类似中毒的假象，对身体却无大碍。
足够了。
苏卿离站起身，目光转向那尊被供在桌上的玉佛，幽幽地说道：“婶娘，这佛像，似乎有些不对。”
“胡说！”苏文氏厉声喝道，“这可是开了光的宝贝！”
“开光之物，宝相庄严，邪祟不侵。”苏卿离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可我怎么看，这尊佛像的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呢？”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茶杯里剩下的半盏茶水里，然后走近那尊玉佛。
“佛前一杯水，可鉴世间心。”
她的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沾着茶水的手指，似乎要点向佛像的眉心。
就在这时，她动用了那所剩无几的精神力，催动了【借水传声】。
一股极细、极冷的阴寒之气，以指尖的水珠为媒介，无声无息地，精准地射向地上“昏迷”的翠儿。
传递的不是声音，而是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和一个清晰无比的词。
“鱼胆草。”
躺在地上的翠儿，正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扮演着垂死之人。
忽然，一股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寒意钻入她的天灵盖，让她浑身猛地一颤！
紧接着，一个清晰、冰冷、不辨男女的声音，首接在她脑子里炸开——“鱼胆草”！
那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仿佛鬼神在耳边低语，将她最大的秘密赤裸裸地揭开！
她怎么会知道！
巨大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伪装。
翠儿“啊”地一声尖叫，猛地从地上弹坐起来，惊恐地看着苏卿离，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满室皆惊。
前一刻还口吐白沫、濒临死亡的人，下一刻竟中气十足地坐了起来。
这比任何解释都更有力。
苏文氏的脸，瞬间由白转青，由青转紫。
苏卿离却仿佛没看到这一切，只是收回手，对着那尊玉佛轻声叹息：
“看来，是佛不忍见欺瞒之举，显灵了。
这等会讥笑凡人的佛，我们凡夫俗子，可供奉不起。”
她赢了，赢得轻描淡写，却又惊心动魄。
苏文氏在极致的羞愤与惊恐中，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侯府，连那尊价值不菲的“佛见笑”也忘了带走。
无妄居重归平静。
苏卿离把玩着那尊入手温润的玉佛，这是她的战利品。
然而，当她用丝帕擦拭玉佛底座时，指尖却触及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刻意留下的凹痕。
她凑近细看，那是一个小小的、陌生的徽记，像是一朵燃烧的、只有三片花瓣的火焰。
这徽记上，残留着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怨气，绝非出自苏文氏或翠儿之手。
苏卿离的心猛地一沉。
苏文氏的这场闹剧，背后还有人。
一个更冷静、更狠毒的操盘手，借着苏文氏的贪婪，布下了这个局。
这枚火焰徽记，就是对方留下的一张名帖，一个无声的宣告。
——我，看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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