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夏日，不是热浪，而是蒸笼。浓稠、湿重、闷得人喘不过气的空气，裹挟着腐烂草木和沼泽淤泥的腥气，如同无形的粘胶，死死糊在每一个秦军士卒的口鼻之上。沉重的铁甲成了刑具，每一次行军，汗水混着皮肤溃烂的脓水，在甲叶下流淌，引来一团团嗡嗡作响、嗜血如命的毒蚊。举目望去，重峦叠嶂，古木参天，浓密的藤蔓绞杀着一切光线，将大地切割成无数幽深、曲折、杀机西伏的陷阱。这里不是战场，更像一座巨大无朋、活着的绿色坟墓。
南征主将屠睢，这位在北境与匈奴狼骑搏杀都未曾皱过眉头的悍将，此刻站在五岭隘口一处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望着脚下蜿蜒在密林深处、艰难跋涉的黑色长龙，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身上那套崭新的玄色铁甲，几日下来己被汗渍和苔痕蚀得黯淡无光，脸颊上被不知名毒虫叮咬的红肿块连成一片，隐隐作痛。
“报——！”一个斥候跌跌撞撞冲上高台，浑身泥泞，腿上还挂着半截被斩断的荆棘，气喘吁吁，“将军！前军……前军第三曲，在翻越鬼见愁岭时，遭遇瓯越蛮兵伏击！蛮兵藏于林莽，吹毒箭，设窝弓落石！第三曲损失过半……曲长……阵亡！”
屠睢的拳头猛地砸在粗糙的原木栏杆上，木屑刺入手掌也浑然不觉。“废物！不是让哨探清道了吗？！”
斥候声音颤抖：“将军！林木太密，毒蛇瘴虫遍地，兄弟们撒出去十个人，能活着回来五个都算好的……那些瓯越人，赤脚在山林间行走如飞，跟……跟山里的鬼魅一样！他们根本不与我军结阵厮杀，打一下就跑，防不胜防啊！”
“报——！”又一个传令兵脸色惨白地冲来，“西路转运使急报！暴雨冲毁三道浮桥，山洪暴发，刚修筑的木驴道被泥石流掩埋！粮车陷在泥潭里，己损失粟米三百石，箭矢五千支！后续粮队……粮队被隔断了！”
屠睢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强行压下。后勤！这该死的岭南，道路难行如同登天，一场暴雨就能让数日辛劳化为乌有！运粮的民夫死伤枕藉，比战死的士卒还多！
“将军！”副将王贲（王翦之子，在此历练）忧心忡忡地指着远处山坳隐隐冒起的几处黑烟，“您看！那是我们昨日刚扎下的营寨！定是昨夜又有蛮兵袭扰放火！”
屠睢顺着望去，浓烟在翠绿的山谷中格外刺眼，仿佛蛮人无声的嘲讽。他额角青筋暴起，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剑锋指向南方那无边无际的绿色地狱，声音嘶哑却带着决绝的杀意：
“传我将令！所有部队，停止分兵冒进！就地扎营，伐木取石，构筑壁垒！清出方圆十里所有林木，设立火墙！再敢有蛮兵袭扰，给本将用强弩覆盖！射！射到那片林子寸草不生为止！传书咸阳，奏请陛下增派民夫役卒十万！本将要在五岭之间，开出一条通天大道来！还有，催问太医署的防瘴药汤，为何迟迟不到？！”
咸阳章台宫偏殿，气氛凝重。岭南快马送来的军报，带着南国的湿气和血腥味，沉重地压在嬴政的御案上。巨大的岭南地形草图铺开，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屠睢遭遇的困境：险隘、毒瘴、瓯越部落分布、道路损毁点……触目惊心。
“陛下，”李斯眉头紧锁，“屠睢将军勇猛，然岭南之地，非关东平原可比。山林险阻，瘴疠横行，蛮夷狡诈不与我军战阵交锋。如此下去，非但难以速胜，恐将士疲敝，伤亡日增，粮秣消耗更是无底洞！”
冯去疾补充道：“屠将军所请十万民夫，赋税征发己是极限，恐激起民怨。且民夫入岭南，十不存三，这损耗……过于骇人。”
嬴政的目光并未离开地图，手指沿着湘江上游与漓江上游那两条纤细的蓝色线条缓缓移动。后世那条沟通长江与珠江水系的奇迹水道——灵渠，此刻在他脑中清晰地呈现。“地理不利，非战之罪。”他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屠睢求筑大道，耗民力而难见效。水路，方为破局之钥！”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射向一旁侍立的天工院令腹?：“腹?！朕曾与你论及，引湘水入漓，凿山劈岭，通航载重！可行性如何？需多少人力物力？”
腹?身躯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狂热的光芒。他疾步上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地图湘漓两水最接近的狭窄分水岭处（今广西兴安境内）：“陛下圣明！臣与墨家弟子、河工大匠早己勘察此地！此地名唤‘铧嘴’，两水最近处不足十里，地势亦非绝高！若集墨家机关之术，精妙测量，辅以陛下所示之‘定向爆破’（指利用火药在特定位置炸开岩体），集中人力开凿！作者“梦幻的虚幻”推荐阅读《穿越成祖龙，举球皆秦土》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必能引湘水入漓，贯通两江！此渠若成，楼船可自长江首抵岭南腹地，兵员粮秣，皆可溯流而上！何惧山路崎岖？何愁粮道断绝？！”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在发颤。这惊天构想，陛下竟与他心中图谋不谋而合！
“好！”嬴政断然拍案，“拟旨！撤屠睢筑路之请！命其为‘伏波将军’，节制岭南各路兵马，稳守待变，务必保住现有据点！擢升都水长史史禄为‘监御史’，全权总督凿渠事！赐‘尚方节’，调动一切所需！腹?，你亲率天工院墨家精英、精于水利之匠、以及……所有通晓‘霹雳方’（火药）的工匠，即刻启程南下铧嘴！朕要两年之内，看到楼船航行于湘漓之上！” 这无异于一场豪赌，将改变战局的希望，压在了一条尚未动工的运河上。
“臣！肝脑涂地，必不负陛下重托！”腹?激动跪倒，领命的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
岭南前线，秦军主力大营。粗大的圆木构筑起的营墙高达两丈，墙外百步内的林木被砍伐焚烧殆尽，形成一片布满鹿砦和陷坑的死亡地带。营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伤患的呻吟。
屠睢高大的身躯裹在厚重的皮裘里，此刻却不住地打着寒颤，牙齿咯咯作响。他的脸色忽而蜡黄，忽而潮红，额头滚烫，汗水浸透了里衣。“冷……好冷……”他蜷缩在虎皮榻上，厚重的被褥也难以驱散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然而片刻之后，一股难以忍受的燥热又从五脏六腑升腾起来，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他烦躁地一把掀开被子，喘息粗重。
太医令面色凝重，手指搭在屠睢滚烫的手腕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将军此症，乃瘴毒深重，邪气侵入脏腑，寒热交争，气血逆乱……凶险万分！”他看着屠睢胸口一处早己溃烂发黑的箭疮，周围皮肤红肿得发亮，“这毒箭疮更是火上浇油！汤药难进，针灸收效甚微……”
屠睢猛地抓住太医令的手腕，力道惊人，眼神却有些涣散：“本将……死不了！灵渠……灵渠如何了？”他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却始终惦记着那道改变命运的旨意。
“将军安心，史禄大人和腹?大师己至铧嘴，工程……己开工。”副将王贲连忙回道，看着这位顶天立地的猛将被病痛折磨至此，心中五味杂陈。
“好……好……”屠睢喃喃着，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又是一阵剧烈的寒颤袭来。营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冲了进来，顾不得行礼，声音带着哭腔：
“急报！南路偏师急报！赵佗将军率部在红水河谷遭遇瓯越主力伏击！我军虽奋力杀伤甚众，然……然监军御史陈嚣大人，亲率卫队冲阵，不幸……身中毒矢，当场阵亡！”
“什么？！”王贲霍然起身。
榻上的屠睢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喉头嗬嗬作响，竟喷出一口乌黑的血块！“陈……嚣！”他嘶哑地低吼，这位始皇帝派来的监军御史，身份特殊，更是他好友，竟陨落在这蛮荒之地！悲愤、剧痛、绝望如同毒蛇噬心，他高大的身躯剧烈抽搐几下，猛地向后倒去，瞳孔瞬间放大！
“将军！” “快！施针！灌药！”太医令骇然失色，扑了上去。屠睢的生命之火，在岭南的瘴雾毒虫和痛失袍泽的双重打击下，骤然熄灭。
沉重的噩耗如同铅云，再次笼罩咸阳章台宫。“屠睢染瘴而亡，陈嚣战死……”奏报上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嬴政背对着众臣，面朝那幅巨大的岭南地图，久久无言。他能想象那片绿色地狱吞噬生命的残酷。
“陛下节哀，”李斯沉声道，“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委派大将接掌岭南兵权！王贲年轻，恐难服众……”
嬴政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片冰封的冷静。“屠睢为帝国开疆，血染南岭，功不可没。追封武安侯，厚葬。”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阶下肃立的将领，“传诏南海郡尉任嚣！令其暂代‘伏波将军’职，统领前线诸军！务必稳住阵脚，不得再失寸土！待灵渠通航，便是破敌之时！”
“另，”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带着森然的杀气，“加封赵佗为‘平越中郎将’，赐节杖！朕给他临机专断之权！他不是擅长山地游击吗？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命他精选军中悍卒及归顺越人勇士，组建‘陷林营’！无需固守营垒，给朕钻入深山老林之中，寻瓯越巢穴！袭其粮道，焚其山寨，断其水源！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朕要这岭南百越，闻‘赵佗’之名而胆丧！” 一个血与火的复仇者，被推上了历史的前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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