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咸阳,铅云低垂,寒气砭骨。章台殿内,却因一场即将席卷天下的风暴而气氛凝重。巨大的铜兽炭炉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李斯眼中闪烁的锐利光芒。
“陛下,”李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凿,回荡在空旷的殿宇,“六国虽灭,疆土归一,然诸夏裂痕,犹在人心!”他展开一卷特制的巨大帛书,上面密密麻麻用不同的笔迹写着同一个字——国。楚国的鸟虫篆蜿蜒扭曲,齐国的蝌蚪文圆润诡异,燕国的刻符刚硬如戟,韩赵魏的文字也各具奇形。“此一字,七国歧异,文书往来,如同天书!官吏难明其意,政令难通郡县,商贾交易受阻,长此以往,伪诈丛生,法令不行,帝国根基何存?”
他猛地将帛书扯开,指向那些形态各异的“国”字,声音拔高:“形不同则心难同!书不同文,则天下一统,不过虚妄!臣遍览诸国典籍,融汇六书精粹,删繁就简,取笔势圆融方正、结构严谨匀停之体,定为‘秦篆’!”他双手奉上一卷崭新的帛书,上面是工整划一、线条流畅、结构严谨的小篆范本。“此为标准字体,名曰《仓颉篇》!臣请陛下诏谕天下:凡官府公文、学宫授业、匠作铭刻、市场契约,自即日起,必须使用秦篆!旧六国文字,除存档史籍外,一律废止!藏匿、教授、使用旧字者,以乱法论处!”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大殿。冯去疾眉头紧锁,欲言又止。几个出身旧贵族的博士面色煞白,嘴唇哆嗦。废除祖传文字,形同刨根!这是要将六国最后的文化印记连根拔起!
御座之上,嬴政(嬴湛)的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定格在李斯奉上的《仓颉篇》上。那一个个方正圆润的小篆,在他眼中不仅是优美的字形,更是帝国意志的凝结剂,是高效统治的基石。他缓缓起身,玄衣纁裳上的十二章纹仿佛流动着威严的光。
“李斯之言,深得朕心!”声音斩钉截铁,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书同文,方能令行禁止,天下归心!诏令:即日起,颁行《仓颉篇》为天下唯一正书!各郡县设立‘正字吏’,专司文书文字勘验!官署、学宫、工坊、市肆,凡新制文书器物,必用秦篆!旧字器物限期更换,旧字书籍限期上交郡守府封存!抗令不遵、私藏私授者,”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几个面无人色的博士,“依《吏律》严惩,轻则黥面流徙,重则枭首弃市!”
“陛下圣明!”李斯伏地高呼,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陛下!”一位白发苍苍的齐国老博士终于忍不住,踉跄出列,涕泪横流,“文字乃祖宗魂魄所寄,一国之本啊!强令废弃,与斩断文脉何异?请陛下三思!”
嬴政眼神如寒冰,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雷霆之怒:“文脉?朕要的是贯通八荒、令行禁止的大秦文脉!而非各怀鬼胎、阻滞政令的六国残魂!尔等皓首穷经,可知一字之差,军令延误,便是万千将士枉死?商契歧义,便是无数黔首倾家?朕意己决!退朝!”
圣旨如惊雷,瞬间传遍咸阳。黑冰台的精锐“玄鸟”密探,如同无声的幽灵,带着冰冷的诏令和崭新的《仓颉篇》字模范本,奔赴帝国每一个角落。
千里之外的楚地故都,寿春。
昔日的王宫虽己改为九江郡守府,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颓靡与不甘。项府深处,密室幽暗。项梁将一卷用旧楚鸟虫篆书写的密信,狠狠拍在案上,脸色铁青如铁。“嬴政!李斯!欺人太甚!”他低吼着,声音在密闭的石室中回荡,“书同文?这是要挖我楚人的心肝!断我项氏的根!”
年轻的项羽(项籍)站在叔父身后,紧握双拳,指节咔咔作响,眼中燃烧着暴烈的火焰:“叔父!反了吧!召集旧部,杀进郡守府,夺回寿春!”
“莽夫!”项梁猛地转身,厉声呵斥,“凭府中这几百死士,就想对抗蒙恬驻扎在淮北的十万铁甲?你是嫌项氏血脉断得不够快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眼中闪烁着狡黠与阴狠,“硬拼是取死之道。嬴政要文字一统?好!我们就在这‘一统’里,埋下裂痕的种子!”
他走到密室角落,打开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小心翼翼地捧出几卷用古老鞣制工艺处理过、散发着奇异幽香的羊皮卷。上面的文字,古老、繁复、神秘,充满了原始图腾的气息。“认得吗?”项梁看向项羽。
项羽皱眉,摇了摇头:“不似旧楚文,更非秦篆,倒像是…南蛮越人的巫文?”
“没错!”项梁眼中闪过一丝狂热,“这是当年楚王与百越诸部歃血为盟时,交换的信物凭证!上面的誓文和标记,只有少数几个传承下来的大巫能完全解读!秦人不是要书同文吗?他们懂这巫文吗?”他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臂上划开一道血口,让鲜血滴落在那些古老的羊皮卷上。
“即刻抄录秦篆诏书!但要在关键之处——比如郡县名称、官员职位、刑罚条目——用这种巫文替代!抄录多份!”项梁咬着牙,任由鲜血滴落,“秘密送往百越深处,特别是那些尚未完全臣服于秦狗的瓯越、闽越大部落!告诉他们的首领和巫祭:看!这就是暴秦的‘同文’!他们不仅要夺我们的土地,灭我们的国家,还要用这种鬼画符,彻底抹掉我们祖先的记忆,断绝神灵的沟通!秦人欲使巫神失语,祖灵震怒!唯有联合起来,共抗暴秦,方能保住祖灵庇佑,守住最后的净土!”
他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让秦人的法律文书,变成点燃百越反叛怒火的引信!让嬴政的书同文大业,在南方的瘴疠山林里,撞得头破血流!”
三川郡,洛阳故城。
新任郡守赢腾(秦宗室子弟)踌躇满志。作为推行书同文的试点郡,他深感责任重大,亦知这是简在帝心的良机。郡守府的大堂被临时改造成了巨大的“正字堂”。
数百名从各县抽调而来的基层小吏,挤满了大堂。他们大多出身旧韩、旧周,此刻个个面色紧张,额头冒汗。前方,巨大的木板上悬挂着《仓颉篇》的摹本,几个由李斯亲自挑选、篆书造诣精深的博士,正襟危坐,犹如考官。
“肃静!”赢腾高坐主位,声音威严,“奉陛下诏谕,推行书同文!尔等身为郡县吏员,乃朝廷法令通达之手足!今日考核,非为刁难,实为匡正!每人面前简牍,上有常用字百个。尔等需在一炷香内,对照《仓颉篇》,以秦篆重书!凡错漏三字以上者,罚俸三月,留堂再学!错漏十字以上者…哼!”他没有说完,但冰冷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开始!”香炉点燃。
大堂内瞬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简牍的沙沙声,以及越来越粗重的喘息。一个小吏看着简牍上的“法”字(旧韩写法繁复),又抬头看看《仓颉篇》上那个简洁方正的秦篆“法”,急得抓耳挠腮,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旁边一人手抖得厉害,写出的笔画歪歪扭扭,引来博士严厉的咳嗽警告。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赢腾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台下,心中却在冷笑。乱世用重典,矫枉需过正!不用霹雳手段,如何能摧垮两百年的积习?必须让这些刀笔吏的骨髓里,都刻上秦篆的烙印!
就在这时,郡守府外,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嚣打破了肃杀。
“还我文字!” “秦篆妖文,辱我先祖!” “赢腾滚出来!”
赢腾脸色一沉:“何人喧哗?” 一名郡尉匆匆闯入,面带急色:“禀郡守!是…是十几个旧韩遗老!披麻戴孝,抱着…抱着几大捆竹简,在府门外哭骂!引来了不少黔首围观!”
赢腾眼中寒光一闪,豁然起身:“披麻戴孝?哭骂?好!好得很!” 他大步流星走向府门。大门洞开,门外景象映入眼帘: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身着粗糙的麻衣,头戴孝巾,跪在冰冷的石阶下。他们身前,堆放着几大捆磨损严重的竹简,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旧韩文字。为首一个老者,怀抱一卷格外古朴的竹简,涕泪交加,仰天哭嚎:
“苍天啊!睁开眼看看吧!暴秦无道,不仅要亡我社稷,更要绝我文字,灭我文明啊!此乃我韩室秘传《洪范》孤本!字字珠玑,先贤心血!赢腾狗官!你今日若敢强收焚毁此卷,老夫便一头撞死在这郡守府前,以血荐轩辕!让天下人看看,暴秦如何断人祖脉,绝人祭祀!”
哭声凄厉,字字血泪。围观的人群嗡嗡议论,一些同样出身旧韩的黔首面露戚色。
赢腾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玄色官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他冷冷地俯视着脚下哭嚎的老者,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群遗老和他们视若性命的竹简,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
“嚎哭?死谏?以为如此,便能动摇陛下书同文之国策?便能阻滞我大秦一统之洪流?痴心妄想!” 他的手猛地挥下,如同斩落的铡刀: “来人!将这些乱法狂徒,拿下!竹简,全部收缴!当街——”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响彻整个街衢:
“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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