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阙塞的硝烟尚未散尽，另一场规模更为浩大、时间更为漫长的“战争”，己在帝国北疆的崇山峻岭间拉开序幕。
九原郡以北，阴山余脉。 朔风怒号，卷着砂石和雪粒，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举目望去，是连绵起伏、光秃秃的山脊，如同巨龙的脊骨在苍穹之下。就在这荒凉险峻之地，一条由黄土、巨石、木料构成的巨龙，正艰难地、一寸寸地向着东西两侧延伸——这便是帝国意志的具现，万里长城的雏形。
这里是长城西段最重要的工程节点之一。数以十万计的民夫、刑徒，如同蝼蚁般附着在陡峭的山坡上、深邃的沟壑里。号子声、锤凿声、牲畜的嘶鸣、监工的鞭响与斥骂、伤病的呻吟，混杂着风雪的呼啸，交织成一曲沉重而悲怆的筑城交响。
一处陡峭的山崖边，数百名民夫正用最原始的工具开凿地基。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只在单薄的麻衣外裹着破旧的羊皮，手脚冻得如同胡萝卜，布满裂口。沉重的铁钎和石锤在他们手中挥舞，每一次砸在冰冷的岩石上，都迸出火星，发出沉闷的回响。碎石飞溅，不时有人被砸中，惨叫着滚下山坡。
“快！快！入冬前这段山墙必须合龙！”一名面色黝黑、嘴唇干裂的工师（基层工程吏员）嘶哑着喉咙喊道，他脸上也带着冻疮，眼神却异常严厉。他身后跟着两名手持皮鞭、凶神恶煞的监工。
“稷娃！小心！”一个苍老的声音惊呼。只见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身材瘦削的少年，正吃力地抱着一块比他脑袋还大的石块，脚下一滑，连人带石就要滚下陡坡！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老陶）猛地扑过去，死死拽住了少年的胳膊。两人滚倒在地，石块砸在旁边，溅起一片雪泥。
“稷娃！你不要命了！”老陶又急又怕，声音发颤。 少年稷娃脸色惨白，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老陶叔…我…我想多搬点，早点干完，就能…就能回家看阿娘了…”他眼中噙着泪，带着对家的无限思念和对这苦役的恐惧。
“回家？”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眼神麻木的刑徒嗤笑一声，声音嘶哑，“进了这长城营，就别想囫囵个出去了！能活到开春，就是长生天开眼！”他指了指远处山脊上几个新垒起的小小土包，“看见没？那都是埋骨的地方！”
稷娃和老陶顺着方向望去，脸上血色褪尽。风雪中，那些小小的坟茔显得格外凄凉。
“嚎什么丧！还不干活！”监工的鞭子带着破空声抽了过来，狠狠落在老陶的背上，麻布衣衫顿时裂开一道血痕。老陶闷哼一声，死死咬着牙，把稷娃护在身后。
“工师！工师！”一个民夫连滚带爬地跑来，满脸惊恐，“东头鹰嘴崖…崖壁塌了！埋…埋了二十几个兄弟！还在下面嚎呢！”
工师脸色剧变，顾不得抽打民夫，拔腿就往出事地点跑。鹰嘴崖下，一片狼藉。巨大的岩块和冻土崩塌下来，将一段刚刚垒起一截的墙体连同下面劳作的民夫一起掩埋。只露出几只挣扎的手或脚，以及从石缝中传出的微弱而绝望的呼救声。幸存的民夫们徒劳地用手刨着，哭喊着同伴的名字。
工师赶到，看着这惨状，脸色铁青。他带来的监工试图组织救援，但面对巨大的塌方体，人力显得如此渺小。“快！去禀报校尉大人！调‘破城锥’来！”工师吼道，他口中的“破城锥”是一种用于撞击城墙的巨大撞木，此刻只能用来尝试撬动巨石。
风雪更大了，呼救声渐渐微弱下去。稷娃和老陶也赶了过来，和其他民夫一起，用冻僵的手，麻木地、绝望地刨着冰冷的土石。死亡的阴影，如同这阴山的寒冬，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与此同时，九原郡城，蒙恬临时行辕。 气氛同样凝重，却是另一种焦灼。蒙恬看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竹简公文，眉头紧锁。这些都是各段长城工地发来的告急文书。
“大将军！”负责后勤的都尉（校尉）声音沙哑，“粮草告急！大雪封路，从关中转运的粟米被阻在雁门道！各营存粮只够十日之用！民夫每日冻饿而死者，己逾百人！”
“药材奇缺！”随军太医令焦急补充，“冻伤溃烂者不计其数！金疮药、驱寒药早己用尽！若无药石，疫病一起，后果不堪设想！”
“役力不足！”工师总管（将作少府派来的高级官员）满脸愁容，“开春后陛下严令东段连接燕赵旧塞，工期更紧！然眼下西段工程己征发民夫三十万，刑徒十万！各郡县青壮几近抽空，再征，恐伤农事根本，激起民变啊！”
蒙恬沉默着，手指重重敲击着案几。他深知长城的战略意义，这是陛下定下的国策，是帝国北疆的命脉。但眼前这血淋淋的代价，这人力物力难以为继的困境，如同冰冷的枷锁，扼住了工程的咽喉。
“传令！”蒙恬猛地站起，声音斩钉截铁，“一、动用军粮！从即日起，所有戍边军卒口粮减半，节省之粮，优先供应长城工地民夫！饿死一个民夫，我拿你是问！”他指向后勤都尉。
“二、令各营就地取材！采集松柏枝叶、艾草、兽脂，熬制简易冻疮膏！发动随军民妇，拆洗旧衣，缝制裹伤布！太医署集中现有药材，优先救治重症！”
“三、上书陛下！”蒙恬目光投向南方咸阳的方向，带着决然，“恳请陛下恩准：暂停阿房宫、骊山陵部分非紧要工程！调拨其役力、物料北上！同时，自蜀郡、南阳等南方未遭匈奴侵扰之郡，加征粮秣，经长江、汉水漕运至关中，再转输北疆！此长城，关乎国运，不容有失！”
命令下达，行辕内众人肃然。这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无奈之举，也是蒙恬以自身威望和军令强行推动的非常手段。帝国的资源，正被这条巨龙贪婪地吞噬着。
深夜，长城工地一处避风的背坡。 稷娃蜷缩在一堆干草里，身上盖着老陶那件更破的羊皮袄，冻得瑟瑟发抖。白天鹰嘴崖的惨状，工师宣布的军粮接济消息，都让他心绪难平。怀里，紧紧攥着一块硬邦邦、掺着大量麸皮的豆饼——这是今天傍晚，因为大将军的命令，他们每人分到的“加餐”。
“稷娃…”老陶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疲惫，“吃了没？” “嗯…”稷娃小声应着，把豆饼掰成两半，摸索着递给老陶一半，“老陶叔，你也吃。” “唉…”老陶接过，摸索着塞进嘴里，费力地咀嚼着，声音含糊，“大将军…是个好人呐…可这长城…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稷娃望着头顶黑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远处山脊上长城模糊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巨兽的脊梁。他想起家乡春日里绿油油的麦田，想起阿娘温暖的手，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豆饼上。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回家的那一天。他只知道，自己和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正用自己的血泪和生命，在这苦寒之地，浇筑着帝国最坚硬的脊梁。
风雪依旧，长城的轮廓在黑暗中蜿蜒，如同一条沉睡的巨龙，背负着无尽的沉重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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