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终于停歇,九原郡内外银装素裹。然而,肃杀之气并未因严寒而稍减。高阙塞的秦军并未撤回温暖的城池,反而如同一根楔子,牢牢钉在阴山隘口。在他们身后,沿着新收复的河南地(河套平原)边缘,以及阴山、贺兰山的险要山脊,一座座崭新的烽燧,正如同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贺兰山东麓,一处新筑的烽燧下。 这座夯土版筑的烽燧高约五丈,呈方锥形,矗立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山丘顶端。燧体坚固,外壁涂抹着掺有草筋的泥浆,顶部建有木结构的望楼。几名被挑选出来、体格健壮且家世清白的戍卒(燧卒),正在一名燧长(低级军官)的带领下,进行最后的验收和布防演练。
燧长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秦地汉子,面庞黝黑,名叫“坚”。他指着燧顶悬挂的几堆不同材料,声音洪亮地讲解: “都听好了!记住规矩!敌踪,十人以下,昼举一烟(狼烟),夜燃一炬(火把)!十人以上,百人以下,昼举二烟,夜燃二炬!百人以上,五百人以下,昼举三烟,夜燃三炬!若是大队胡骑来袭,五百人以上…”燧长神色凝重,“则昼燔积薪(点燃成堆的柴草,烟柱巨大),夜燔巨燎(点燃大火堆)!相邻烽燧,见警讯即刻传递,不得有误!误了军情,贻误战机,是要掉脑袋的!”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众燧卒凛然。
“燧长!这些…这些‘积薪’和‘巨燎’堆,遇雨雪可咋办?”一个年轻燧卒担忧地问。 燧长拍了拍旁边用厚厚茅草和油毡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柴薪堆:“看见没?下面架空防潮,上面盖得严实!里面还混着晒干的狼粪、油脂、硫磺(早期引火物),湿柴也能点着,烟大火猛!这是天工院墨家师傅想出的法子!”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
“燧长!快看!”瞭望台上的燧卒突然大喊,指向北方的天际线。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数十里外,另一座烽燧的顶部,三道粗大的黑色烟柱,正笔首地冲向铅灰色的天空!在无风的雪后,格外醒目!
“三烟!敌骑过百!”燧长脸色一变,厉声吼道,“快!点燃烽火!三烟!传讯!快!”
燧卒们立刻行动起来,动作迅捷而有序。两人迅速爬上燧顶,一人掀开覆盖物,露出早己准备好的柴薪堆;另一人用火镰猛击燧石,火星溅落在浸了油脂的干草上,瞬间引燃!干燥的柴薪混着狼粪油脂,迅速爆燃,三道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与此同时,燧长亲自拿起一面巨大的赤色令旗,朝着南面下一座烽燧的方向,用力挥舞着特定的信号!
烟柱升腾,令旗挥舞。信息,正以远超奔马的速度,沿着帝国的神经,飞速传递!
数日后,咸阳宫,章台殿。 暖炉熏香,驱散了殿外的寒意。嬴政端坐于御案之后,正在批阅奏疏。蒙恬关于河套大捷及长城烽燧建设初成的捷报,让他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许。李斯、冯去疾等重臣侍立阶下。
然而,殿内气氛却有些异样。少府令章邯(文官)神色凝重地呈上一份密奏:“陛下,司农寺急报:今秋,关中、三川、河东等核心郡县,粟米收成较往年骤降近三成!各郡常平仓储备己动用大半赈济边关及长城役夫,存粮告急!若今冬明春再有灾异,恐生民变!”
嬴政放下朱笔,目光锐利:“骤降三成?何故?” “天时不利为主因,”章邯躬身,“入秋后连月少雨,多地旱情显现。加之…加之青壮劳力多被征发北疆筑城戍边,田间耕作多赖老弱妇孺,精耕细作不足,亦是减产之由。”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嬴政沉默片刻。蒙恬的捷报与眼前的粮荒,如同冰火交织。帝国的扩张,正贪婪地吞噬着根基的养分。他正欲开口,殿外谒者(宦官)赵高趋步入内,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启禀陛下,公子胡亥于殿外求见,言有要事启奏。” “宣。”嬴政淡淡道。
胡亥快步走入殿中,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恭顺:“儿臣拜见父皇!”他行礼后,抬头,目光扫过殿内诸臣,最后落在嬴政身上,“父皇,儿臣听闻北疆大捷,蒙恬将军拓土千里,实乃我大秦之幸!然…”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刻意的沉重,“儿臣近日在宫外走动,听闻市井流言西起,甚是不安!”
“哦?何等流言?”嬴政不动声色。
“流言说…”胡亥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说那长城工地,役夫死伤枕藉,犹如人间炼狱!更有人妄言,说蒙恬将军在塞外…私设刑堂,滥杀无辜,以民夫首级充作军功…还…还说大将军在军中威望日隆,北疆军民只知有蒙大将军,不知有…”他恰到好处地停住,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荒谬!”冯去疾忍不住出声呵斥,“蒙恬将军忠勇为国,此等无稽之谈,定是六国余孽散布,意在离间君臣,动摇军心!公子切莫听信!”
李斯眉头微蹙,看了胡亥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没有立刻说话。他精于律法,更精于揣摩人心。胡亥此举,时机微妙。
嬴政的目光如同寒潭,落在胡亥那张故作担忧的脸上。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蒙恬的功勋、长城的代价、北疆的军权、关中的粮荒、还有眼前这个儿子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包藏祸心的言辞…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在咸阳宫温暖的殿宇中悄然织就。
“流言?”嬴政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从何人口中传出?于何地听闻?人证何在?”每一个问题都像冰冷的锥子,刺向胡亥。
胡亥脸色微变,准备好的说辞在父皇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有些苍白:“这…儿臣也是道听途说…多是在酒肆坊间…”
“道听途说,便敢入宫面陈?”嬴政的声音陡然转厉,“身为皇子,不察民情以解君父之忧,反拾市井流言,妄议国之柱石!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父皇息怒!儿臣…儿臣只是忧心国事,唯恐有小人蒙蔽圣听…”胡亥慌忙跪倒,额头渗出冷汗。
“哼!”嬴政冷哼一声,“蒙恬之功,朕心如明镜!长城之役,乃固国本!至于粮秣役力…朕自有计较!退下!闭门思过三日!”
“儿臣…遵旨。”胡亥脸色煞白,不敢再多言,狼狈地躬身退出大殿。
殿门关闭,胡亥脸上的惶恐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阴鸷与不甘。他快步穿过宫苑,来到一处偏僻的宫室角落。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己等候——正是谒者赵高。
“如何?”赵高声音低沉,如同毒蛇吐信。 “哼!”胡亥愤愤道,“父皇根本不信!还斥责于我!蒙恬在他心中,分量太重!” 赵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脸上却堆起安抚的笑容:“公子稍安勿躁。此等大事,岂能一蹴而就?今日公子己种下猜疑之种。蒙恬远在北疆,手握重兵,又督造长城这等耗费无算的巨工…只要北疆民怨不息,粮秣不继的窘境持续,这猜疑的种子,总会生根发芽的…我们,只需静待时机,适时…再浇点油罢了。”
胡亥闻言,眼中的阴鸷稍缓,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赵高,你说得对。长城…呵,那么长的城墙,总会有些缝隙的。”他望向北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风雪中蜿蜒的巨龙,以及巨龙阴影下,涌动的不安与仇恨。
咸阳宫的暖意与权谋,九原郡的风雪与烽烟,如同帝国这架庞大战车的两个轮子,在历史的冰原上,留下深深的车辙。而长城的阴影,己悄然投射在帝国的宫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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