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时，顾明薇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真正的账册。
月光从窗纸漏进来，在"福来客栈"西个字上投下一片银霜。
白芷今日午后冒雨查来的。
顾明薇指尖在"谢统领"三个字上顿住，三笔记在"福来客栈"名下的支出，实则都经了谢统领的手。
"姑娘，"白芷端着药盏进来时，发梢还沾着雨珠，"那谢统领原是权宦派周公公的远房侄子，上月才调去兵部当差，最近总说要'慰问世子病情'，往侯府跑得勤。"
顾明薇接过药盏，药汁的苦在舌尖漫开，她想起这两日在二门见过谢统领。
"去把我那套湘绣线拿来。"顾明薇将药盏搁在案上，指腹着袖口的缠枝莲纹。
生母教过，最稳妥的密信，要缝在香囊夹层里。
子时三刻，顾明薇抱着个描金檀木匣穿过连廊。
匣里装着她新调的"沉水香"，是日间沈氏说世子咳得厉害，特命她制的。
雨己经停了，青石板上还积着水，倒映着半枚残月，像块碎玉。
书房外的灯笼被风刮得晃，投在窗纸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顾明薇刚要叩门，却听见里面传来沉哑的男声："谢统领昨日往马厩塞了包银子，说是给喂马的老张添酒钱。"
是墨影的声音，顾明薇脚步顿住，贴着窗棂侧耳。
"他想策反侯府旧部？"沈砚的声音比平日更轻，"随他去。"
"可那老张是……"
"二十年没见血的刀，该磨磨了。"
顾明薇攥着檀木匣的手微微发颤。
原来沈砚早知道谢统领的来意，所谓"病弱"，不过是引蛇出洞的饵。
"谁？"
窗纸"唰"地被挑开一角，顾明薇本能地往廊柱后躲，发间的珍珠簪子却撞在柱角，"叮"地一声脆响。
门"吱呀"开了。
沈砚倚在门框上，月白中衣外搭着玄色鹤氅，发梢还滴着水，像是刚沐浴过。
他手里捏着方才挑窗纸的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夫人这时候来送香，倒比更夫还准时。"沈砚尾音轻挑，眼尾却没什么笑意，"还是说来听墙角？"
顾明薇从阴影里走出来，檀木匣在手中沉得像块铁。
顾明薇迎上沈砚的目光，将檀木匣递过去。既然己经入了局，躲是躲不过的。
沈砚垂眸看她，烛火在他眼底晃出两簇光。
他伸手接过木匣，指尖擦过顾明薇手背时带着凉意："昨日二妹妹私通外臣，夫人替她求了禁足；今日发现谢统领有异，夫人又亲自来送消息。"
沈砚忽然低笑一声，指腹着匣上的缠枝莲纹，"你说，这局棋里，谁是执棋人？"
顾明薇心跳漏了一拍。
沈砚的声音太轻，却挑开了她这月来所有的小心谨慎。
顾明薇望着沈砚喉结在月光下滚动的弧度，忽然想起他前日咳得蜷在软榻上的模样。
"明日去针线房，苏娘子会给你样东西。"沈砚将木匣递回，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按，"夫人既然想入局，总要有枚棋子。"
第二日未时，顾明薇在针线房遇见苏娘子。
那绣娘正低头绣并蒂莲，针脚密得像雨丝。
见顾明薇进来，苏娘子指尖一挑，半枚羊脂玉佩便从帕子里滑出来，落在她的脚边。
"这玉坠子成色好，该是夫人的。"苏娘子弯腰拾玉时，声音很轻："前日在角门拾的，原想送去夫人院里。"
顾明薇接过玉佩，触手温凉。
玉背面刻着个"砚"字，是沈砚的私印。
顾明薇垂眸将玉佩收进袖中，抬头正看见苏娘子冲她眨了眨眼。
那眼尾的泪痣，倒比昨日更鲜活了些。
夜又深了。
顾明薇站在庭院里，望着书房窗纸上晃动的人影。
她摸了摸袖中那枚玉佩，又想起今日在香囊里添的密信："谢统领，己盯。"
"姑娘，"小桃捧着个青瓷罐从角门过来，"您要的安神香粉，奴婢按您说的，加了半钱甘松。"
顾明薇接过瓷罐，指尖拂过罐口的红绸。
甘松性温，可若配上……
顾明薇抬眼望着书房的灯火，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
"放着吧。"顾明薇转身往屋内走，月光将影子拉得老长，"明日或许用得着。"
小桃站在她身侧，指尖还沾着未擦净的香粉："姑娘，这甘松配了安息香，确实能让人犯困，可您昨日说要给洒扫的婆子们用？"
"她们白日里擦了梁上的灰，夜里总喊腰酸背痛。"顾明薇垂眸将瓷罐塞进袖中，指甲轻轻掐了下掌心，这是她紧张时的惯常动作。
前日沈砚说"要有枚棋子"，今日苏娘子递来刻着"砚"字的玉佩，分明是在给她开一条路。
一更梆子响过三遍时，顾明薇裹着月白斗篷出了院子。
她特意选了条绕远的石子路，鞋尖踢到块凸起的青砖，发出"咔嗒"轻响。
顾明薇摸了摸袖中玉佩，玉坠贴着皮肤的凉意让她镇定些，这是沈砚给的信物，若被暗卫发现，至少能证明她不是外贼。
地窖入口在西跨院老槐树下。
顾明薇蹲下身，枯枝刮过手背，她咬着唇推开半掩的石板，霉味混着潮气扑面而来。
前日她在沈砚书房翻书时，瞥见书案夹层有张地图，边角标着"密库"二字，当时她装作被茶盏烫到，余光扫过地图上老槐树的位置。
下到地窖第三层时，顾明薇的鞋底沾了层黏腻的青苔。
借着火折子的光，她看见石壁上有道半人高的石门，门环是两只交缠的螭虎。
顾明薇屏住呼吸，将玉佩按在螭虎眼睛的凹处。苏娘子给的玉佩形状，与门环上的凹痕严丝合缝。
"咔"的一声，石门缓缓开启。
密室不大，靠墙摆着三排檀木匣。
顾明薇掀开最上层的匣子，泛黄的绢帛上写着"定北侯府粮秣册"，第二层是"军饷流水"，第三层……
顾明薇指尖一顿，匣底压着本皮面账本，封皮上"通敌案"三个字被虫蛀得模糊。
翻开第一页，顾明薇的血瞬间凉了。
墨迹未褪的字行里，清晰写着："谢某代权公收定北侯府黄金三千两，以作通敌佐证。"
谢统领！
那个总在沈砚跟前装得恭谨的兵部官员，竟早就是权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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