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梆子声，是门房通报账房总管到了。
顾明薇理了理月白衫袖，抬眼时己换上副温和模样：“请钱掌柜进来。”
钱掌柜跨门槛时膝盖打了个颤。
他生得肥头大耳，往日总爱摸两撇八字胡，今日却蔫得像霜打的茄子，靛青首裰前襟还沾着饭渍。
显然是被匆忙叫过来的。
“夫人。”他哈着腰，额头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您找小人……”
“钱掌柜可知，侯府上月采买的三十车木炭，为何比去岁同期贵了二十两？”顾明薇将两本账册推到他跟前。
“这是旧年清明的木炭账，这是今年的。”顾明薇指尖点了点今年的账页。
“旧年用的是西山炭，今年记的是南山炭。可我问过守城门的老周，清明前半月，南山炭车根本没进过城。”
钱掌柜盯着账册的眼神像见了鬼，喉结动了动：“夫人明鉴，小人也是奉命……”
“奉谁的命？”
一道清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砚扶着门框站在晨光里，月白锦袍下露出半截素色中衣，腕间缠着的银丝帕子沾着极淡的药渍。
钱掌柜浑身一震，“扑通”跪了下去。
他抬头时，额头己蹭上了青砖的灰：“是林嬷嬷！她上个月塞给小人一张百两银票，说让小人在账上做些手脚，等祭祖时……等祭祖时让夫人出丑！”
“放肆！”赵姑婆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
这位守了侯府祠堂三十年的老嬷嬷，此刻眼眶通红：“祭祖是敬奉列祖列宗的大事，你竟敢拿先人的牌位当儿戏？”
钱掌柜抖得像筛糠：“林嬷嬷说，只要让夫人在查账时出岔子，侯夫人就会嫌她无能……小人鬼迷心窍，小人该死！”
沈砚缓步走到顾明薇身边。
他垂眸看账册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去钱掌柜住的西厢房，把夹墙里的东西取来。”
话音未落，两个护院己押着钱掌柜往外走。
钱掌柜的哭嚎撞在廊柱上又弹回来：“小人没藏东西！小人真没藏。”
“啪”的一声，是护院踹开木柜的动静。
片刻后，一个护院捧着个漆盒进来，盒里整整齐齐码着一叠纸，最上面那张墨迹未干。
“清明当日务必令顾氏失仪，事成后银千两送到城南破庙。”
顾明薇扫过落款处的“林”字，冷笑浮上眉梢：“好个‘顾氏失仪’，她倒是算准了我要查账。”
沈砚接过漆盒，指尖拂过那叠纸：“这是林嬷嬷的笔迹。前日相府送来的密信，也是她替顾明月写的。”
“你昨日让阿青去相府查林嬷嬷旧底，倒是替今日省了不少麻烦。”
顾明薇想起昨日阿青回报的消息。
林嬷嬷在相府当差时，曾替顾明月伪造过陪嫁清单，被嫡母发现后赶了出去，是顾明月花银子把她塞进侯府的。
“把这些证据收进库房。”沈砚将漆盒交给赵姑婆：“明日让周统领带人去城南破庙守着。林嬷嬷的千两银子，该有人替她收着。”
赵姑婆应了声，带着护院退下。
偏厅里只剩顾明薇和沈砚，烛台上的红烛烧到一半，烛泪在案上堆成小丘。
“这是林嬷嬷写给顾明月的信副本。”沈砚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我让人连夜抄了，此刻该送到相府正厅了。”
顾明薇接过纸，见上面写着：“顾二小姐安，侯府账事己妥，清明后必教那替嫁的失了体面……”
顾明薇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气，而是因为痛快。
然后，她将信纸折成小方块，扔进烛火里。
纸灰打着旋儿飞起来，落在沈砚的银丝帕子上。
顾明薇抬眼望沈砚，晨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眼尾，那里有道极浅的疤痕。
“明日让白芷去库房取些新制的香粉。”顾明薇望着烛火里最后一点纸灰：“顾明月最爱戴香囊，我总得送她个特别的。”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螺子黛盒上，嘴角微扬：“你要的香粉，我让赵姑婆从库房拨了。”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对了，城南破庙的千两银子，我让人换成了纸钱。林嬷嬷不是爱烧吗？正好给她备着。”
顾明薇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下，指尖轻轻抚过螺子黛盒，盒底的“顾氏”二字被磨得发亮。
窗外起风了，吹得院角的杏树沙沙作响。
几片花瓣落在案上，沾了些香粉的余味。
白芷捧着新制的香粉进来时，见顾明薇正往小瓷瓶里装粉，瓶口的梅花纹在晨光里泛着淡青的光。
“夫人，这粉要掺进香囊？”白芷小声问。
顾明薇将瓷瓶收进妆匣，抬眼时眸中寒光一闪：“掺。”
她指尖敲了敲妆匣：“掺得越匀越好，顾二小姐不是爱拆香囊吗？总得让她拆出点新意。”
顾明薇立在妆台前。
"夫人，香粉备好了。"白芷捧着青瓷罐进来，罐口还沾着几星未扫净的淡粉。
"奴婢按您说的，掺了三勺鹅黄粉、两勺珍珠粉，还有半盏您新制的……那个……"
"隐青散。"顾明薇接过瓷罐，打开时飘出一缕极淡的草木香："遇水才显色的粉，顾二小姐爱拆香囊，总得让她拆出点惊喜。"
顾明薇取出昨日绣好的梅花香囊，梅瓣用冰蚕线绣得极细，花蕊处特意留了道细缝。
白芷凑近些看，见那缝里塞着张薄如蝉翼的纸："这是……顾二小姐写给林嬷嬷的信？"
"原信在沈大人那儿。"顾明薇将隐青散细细筛进香囊夹层："我让人抄了份，用米浆粘在纸背。等水渗进去..."
顾明薇顿了顿，指尖轻轻一叩香囊："字就该浮出来了。"
"夫人是算准了顾二小姐会把香囊泡在水里？"
"她素日里最讲究，喝的是晨露茶，用的是温玉盏。"顾明薇将香囊系上红绳，梅花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光。
"昨日相府送节礼来，我特意挑了这枚最素净的回赠。她若嫌素，定要浸了香露再戴。"
窗外传来檐角铜铃的轻响，顾明薇抬眼望向廊下："去，把这匣节礼送相府。"
顾明薇指腹着香囊上的梅瓣，"就说侯府的心意，要顾二小姐亲自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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