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醒来时，天光己经大亮，惨白地铺满了狭小的房间。家里静得可怕，一种凝固的、带着尘埃味的寂静，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妈妈不在厨房，那里没有锅铲碰撞的声响，没有煎蛋的香气，只有冰冷的灶台沉默着。他赤脚跑过小小的客厅，推开妈妈卧室的门——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块僵硬的豆腐块，床单冰冷平整，没有一丝躺过的褶皱。
心猛地往下一坠，空得发慌。
他抓起电话手表，指尖冰凉地滑开电话簿的“1”——那是妈妈唯一的快捷拨号键。漫长的嘟声之后，妈妈的声音终于传来，像从很远很远、隔着厚重棉絮的地方挤出来，又哑又涩，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小野？咳……妈在医院呢，没事，就……就一点小毛病，医生让观察两天……”
小野没说话，电话那头只有他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抽动。电话挂断的忙音尖锐地刺着耳膜，他猛地从床边弹起来，撞倒了椅子也浑然不觉，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冲了出去。
自行车链条发出刺耳的呻吟，小野弓着背，把全身的力气都狠狠蹬进脚蹬子里。风灌进他敞开的衣领，冷得刺骨，却吹不散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医院的轮廓在视野里急速膨胀，那栋巨大的、灰白色的怪物张开冰冷的怀抱。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如同实质，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跌跌撞撞，像一只迷失在迷宫里的困兽，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在护士站询问了妈妈的病房，来到病房门口，目光急切地扫过几张病床，然后，骤然钉死在靠窗的位置。
妈妈。
周淑萍侧身蜷在那里，像一张被强行揉皱又展开的纸。她的腰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死死压弯。脸色是一种触目惊心的惨白，嘴唇干裂得没了血色，只有眉头因持续的痛楚而紧紧拧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她似乎正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深入骨髓的疼痛，连呼吸都显得艰难而短促。
小野僵在门口，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空，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视线猛地被滚烫的液体模糊，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滚落，划过他同样苍白的小脸。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喉头哽咽，抬起手狠狠地在眼睛上擦了一把。
然后，他像一颗离膛的小炮弹，飞快地冲了过去。冲到床边，动作却又瞬间变得无比轻柔。他伸出自己瘦小的胳膊，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想去搀扶住妈妈那只无力搭在床边的手臂。那姿态，仿佛他触碰的不是母亲，而是一件价值连城、却又一碰即碎的稀世瓷器。
“妈……” 一个字刚冲出喉咙，就被浓重的哭腔彻底堵死、压碎，只剩下一个带着水汽的、破碎的尾音。他仰起脸，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大，格外漆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一眨不眨地、固执地望向周淑萍的脸，无声地询问着，灼烧着。
周淑萍的心，像被一只从冰水里捞出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绞。那酸楚和锐痛让她眼前发黑。她几乎用尽了残存的全部力气，才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堆出一个安抚的、让儿子放心的笑容。可脸上僵硬的肌肉早己背叛了她，只牵拉出一个扭曲的、比哭泣还要难看百倍的弧度。
“没事……” 她的嗓子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磨损的毛边，“妈没事……真的……就是不小心……磕了一下……”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医生让……歇几天就好了……” 她无法承受儿子眼中那过于清澈、过于执拗的探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她只能慌乱地、极其艰难地将视线移开，仓惶地落在儿子另一只紧握着的小手上。
小野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自己紧攥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印痕。他固执地站着，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那无声的质问比任何哭喊都更有力量。
病房里只剩下周淑萍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微弱抽气声，那是疼痛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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