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萍像个被强行卸下运转程序的机器，僵硬地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上。
窗外白昼的光线一点点爬进又褪去，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时间流逝的黏稠与滞重。她习惯了夜晚骑着那辆破旧的电瓶车去电子厂，习惯了流水线传送带永不停歇的催命节奏。此刻骤然被按下了暂停键，身体的疲惫如退潮后显露的礁石，嶙峋而沉重地压着她每一寸骨头。
小野变得异常沉默，大清早便一头扎进厨房那狭小的空间，笨拙地摆弄着锅碗瓢盆。周淑萍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并不熟练的切菜声和油锅偶尔爆起的噼啪，心里翻搅着说不出的滋味。几分钟后，小野端着一碗飘着几片菜叶、卧着个荷包蛋的清汤面走过来。
他顶着黑眼圈，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水泥地上。他将碗放到周淑萍床头的小柜子上，猛地扑到床边，小小的手死死抓住母亲那只冰凉得吓人的手。
“妈——” 他哭喊着，那声音撕心裂肺，带着一个孩子承受不住的恐惧和绝望，“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我害怕……我害怕你再也起不来了啊！妈！”最后那一声“妈”，几乎是嚎啕而出，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伏在母亲僵硬的臂弯里，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和无助全都哭出来。
周淑萍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儿子滚烫的眼泪透过薄薄的居家服，灼烧着她冰冷的皮肤。那句“我害怕你再也起不来了啊”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她早己麻木的心口，再用力搅动。原来，自己拼了命地旋转，在儿子眼中，竟是在通向绝望的终点。她一首以为自己在奋力托举，却原来，她这架透支的机器每一次濒临散架的呻吟，都像重锤一样砸在孩子心上。她张着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着儿子的泪水，无声地洇湿了枕头上那片粗糙的布料。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锈迹斑斑的铁皮窗檐，发出单调而催眠的轻响。肋下的疼痛似乎被这雨声抚平了些许。小野蜷缩在周淑萍小小的单人床上，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终于沉沉地睡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晕染得模糊的晨光，周淑萍侧过头，长久地、专注地凝视着儿子熟睡的脸庞。那张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显出一种脆弱的安宁。她忽然发现，儿子又瘦了，下巴尖得让她心头发酸。
就在这时，小野在梦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带着浓重的、令人心碎的鼻音：“别死……妈妈……别死……”
这西个字，像西根烧红的钢针，瞬间穿透了周淑萍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精准无比地刺入她内心最柔软、也最恐惧的角落。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垮了所有堤防。她再也无法抑制，无声地痛哭起来。泪水决堤般奔涌，冲刷着脸颊，流进嘴里，是咸的、涩的，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释放感。原来她拼尽全力想成为撑起一切的大山，在儿子心里，却只是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烛火。她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声。她伸出手，用极其轻柔地、一遍遍着儿子柔软的头发，像擦拭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雨声淅沥，温柔地包裹着这间破旧的小屋。周淑萍的心跳，在肋骨骨裂的钝痛和泪水的浸泡中，前所未有地清晰沉重。她长久凝望着儿子沉睡中起伏的稚嫩轮廓，曾经被两份工挤压得密不透风的时间，此刻仿佛被雨水浸透、泡发，延展出从未有过的绵长与寂静。那根裂缝的骨头，在皮肉深处隐秘地生长着，发出微弱而坚决的召唤。
窗外的雨温柔地下着，仿佛在冲刷着这个城市白日的喧嚣与尘埃。断骨处依然隐隐作痛，但胸腔里长久盘踞的那股令人窒息的、名为“不得不”的冰冷铁流，似乎正随着这决断悄然松动、瓦解。她重新躺下，在淅沥的雨声和儿子安稳的呼吸声编织成的宁静里，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奇异的轻盈。原来这断裂的骨头，并非将她钉死在绝境的铆钉；它更像是命运以痛吻她时，强行在她密不透风的牢笼上凿开的一道裂缝——虽由剧痛造就，却意外地漏进了光，漏进了呼吸，漏进了重新选择“活着”而非“被耗尽”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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